雪肩  

收錄於皇冠雜誌712期(2013/06)

 

      

         「去把妳肩上的痣除掉吧!」好友善意的相勸,「如今鐳射除痣很簡單安全……」

         其實可頤早有這個念頭。

         很小就聽人說過她命中注定肩負重擔,因為兩邊肩上各長著一顆豆大的痣。

         勤勞本分的父母並不相信這種說法,所以可頤也從來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

     跟大部分的人一樣,她平平穩穩的成長,按部就班的讀書談戀愛,大學畢業後工作結婚生子。

         兒子思聰一歲時可頤轉到一間律師事務所工作。老闆很欣賞她的聰慧能幹,認為她是個可造之才,經常鼓勵她回去念書,拿個律師執照。

         聽得多了,可頤也開始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建議。

         北美結了婚才去念大學司空見慣不是異事,一般大學還設有專租給有家室的學生住的公寓,租金廉宜。

         可頤的丈夫浩文是個好好先生,脾氣隨和樂觀,一向十分尊重妻子,覺得假如可頤願意的話,此事並非行不通。他的收入不錯,也略有積蓄,可頤辭掉工作念書應該不會對家中經濟構成太大的影響。

         「也許必須省點用,」浩文笑說,「但這是很好的投資呢!值得做點犧牲!」

         於是可頤毅然重拾書本投考法學院。

         當然取得學位的過程中也有辛苦的時候,但大致來說可算一帆風順。實習之後正式掛牌,她的事業也如預期那樣蒸蒸日上,雖然沒成大富,但經濟環境漸漸寬裕起來。

         正因為不愁錢,所以當浩文被公司裁員時,浩文並不擔心緊張。可頤也沒放在心上,覺得丟了工作再找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優點在不同的情況下就成為缺點了。

         浩文正是如此!

         缺乏推動力逼著找工作,他那慢條斯理隨遇而安的性格就成了被動懶散。

         可頤看著丈夫毫不積極的求職,心裡頗不以為然,但念及浩文那幾年辛苦支持自己取得律師執照,又覺得不應該催促他。

         好在浩文終於找到工作,結束了遊手好閒的日子。

         一年多後的夏天,夫妻倆計畫趁暑假帶思聰去歐洲旅行。浩文依照公司規矩在一個月前遞上假期申請表。沒想到人事部竟然駁回他的申請,說那段時間已有同事放假所以無法批准。

         浩文很意外,想了想,索性辭職。

         可頤知道後大為吃驚。

         但浩文解釋,「行程已定好,飛機票也不能改期,浪費了可惜,而且妳跟思聰都會很失望掃興。工作可以再找…………」

         事已致此,可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歐洲旅行回來之後,浩文又有頗長的一段時間無所事事。後來雖然找到工作,但也不過做了不到一年。

         事關公司縮減開支,結束一個部門,裁掉那部門所有的職員,工作則歸入浩文的部門。

         「等於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浩文嘆氣。

         工作量驟增,浩文經常加班至深夜。可頤看著也覺得挺心疼的,所以浩文再度辭職她倒覺得無可厚非。

         也不知是浩文的運氣還是他的態度,之後的幾年浩文每份工作都做不長,就這樣三天捕魚兩天曬網的。可頤心裡雖犯嘀咕,嘴裡卻什麼也沒說。倒是有回可頤的父母實在看不過眼對可頤發話。

         「浩文還沒找到工作嗎?」父親問。

         「現在人浮於事,工作難找也沒辦法!」可頤維護丈夫。

         「不如問問妳老闆,在妳公司替他安排一份工作吧!」可頤那一向腳踏實地的母親說。

     可頤一怔,還沒回答,她父親已說,「浩文又不是做那一行的!」

     「那有什麼關係!」母親說,「工作是工作,學學也就上手了!」

         父親大搖其頭,「浩文在律師事務所能做什麼樣的職務呢?妳想想,妳女兒是律師,丈夫卻做文員,當她手下,這不太妥當吧?」

         母親皺眉,「可是這樣越拖越久工作就越難找了…………」

         可頤知道母親說得沒錯,若她是雇主也會對一個經常失業,長期賦閒的求職者抱著懷疑的態度。

         不過話說回來,浩文雖在事業方面缺乏進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丈夫,對可頤千依百順,從不曾對她大小聲,即使那時可頤回去念書他一人擔起家中生計也沒有擺過臉色,下班後依然家務照做,對可頤噓寒問暖溫柔體貼。可頤不是不感念他的好處的,所以常常開解安慰自己,如今男女平等,誰主外誰主內,誰賺多誰賺少無所謂啦…………

         直到一次與舊同學聚會,有人稱讚可頤能幹有毅力,竟然能在做了母親後才回去念書取得律師資格,如今事業又做得那麼好…………

         浩文笑,「是啊,也不枉我當年含辛茹苦供她讀書。這投資果然做對了!」

         不知是否自己多疑,可頤覺得大家聽了都彷彿楞了一下,然後有點尷尬的笑了。這讓她感到窘迫,也對浩文生出了一些反感。

         浩文或許是開玩笑的,但玩笑的背後總有些真||心裡不是這樣想的話也說不出這種話,不是嗎?

         可頤開始懷疑浩文是否將她視為一項投資。疑心生暗鬼,於是漸漸有點怨懟自憐起來。不過儘管這樣,她還是壓抑著情緒,努力維持著夫妻和樂。

         然而思聰大學畢業時,可頤終於覺得事情很不對勁。

         思聰這孩子的性格似足浩文,是個樂天派,跟父母感情親密。可頤憐惜他幼時家中經濟較為拮据,在物質方面虧欠了孩子,所以後來有能力時盡量補償。但思聰似乎並沒有被寵壞,讓可頤覺得有思聰這樣的兒子實在幸運。

         思聰念書成績不錯,可頤曾希望他選擇法律,將來母子倆可以共同攜手發展事業,但可惜思聰對這方面沒有興趣,可頤也不想勉強他。

         思聰大學念的是心理學。照說工作範圍廣泛,許多同學還沒畢業已經開始找工作,但思聰卻一直沒有動靜。

         當可頤終於忍不住問他,思聰答曰正在考慮是否繼續讀研究院。

         「就算報讀研究院也是明年的事,」可頤說,「這期間應該先找份工作做做!」

         思聰嘴裡答應著,但可頤知道他並沒有採取行動。

     可頤想到時下的年輕人,什麼「草莓一族」,「啃老一族」等等,忍不住有點擔心起來。

         她把心事告知浩文,浩文卻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這孩子念書時一門心思念書,」他說,「從來沒有好好想過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給他一點時間想清楚也好!」

         可頤不認同,「要想也不必什麼都不做啊!一邊工作一邊想不行嗎?」

         「給他一點空間吧!」浩文說,「家裡又不等他賺錢開飯,何必老催著他找工作?」

         可頤愕然,正想反駁,浩文又接著說,「聽思聰的口氣,多半是要報讀研究院,現在就當他在放假吧!這孩子也算長進,這些年來念書都沒讓我們操過半點心…………」

         可頤想想浩文的話也沒錯。思聰的確是個乖孩子,應該懂得籌謀自己的前途,或許真是自己過慮了。

         這樣一想,也就暫時不去管思聰了。

         不過也只是嘴上不管,心裡還是不由自主的留意著。

         到了該報讀研究院的時候,可頤看思聰還是天天跟浩文父子倆不是爬山就是釣魚,大做其仁者智者,彷彿並沒有什麼打算,終於忍不住問,「思聰,你也放空了這麼久了,假如決定繼續念書的話現在應該要報名了吧?」

         思聰笑嘻嘻的回答,「我正想跟妳說,我決定不念研究院了!」

         可頤並不在乎思聰念不念研究院||她自己也是生了孩子才回去念法律,思聰將來若覺得不足再去進修也不遲||所以對思聰這個決定並無異議。

         她理所當然的以為思聰要準備就業了,但沒想到思聰竟然說,「我要去歐洲流浪一年!」

         可頤傻了眼,一時呆住了。

         「前幾天碰見一位學長,」思聰興致勃勃的說,「原來他畢業後背著背包遊遍歐洲,最近才回來………………」

         思聰聽學長講述漫遊歐洲的經歷很是羨慕,也想效法。

         可頤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心目中的旅行是拿幾個星期的假,搭飛機搭船開車投宿旅館,背著背包流浪對她來說是太不可思議了。

         但是浩文卻贊同,幫著勸說,「妳就讓他去吧!幾個男生結伴一起,不會有事的!趁現在年輕出去遊歷一番,將來很難有這種機會…………」

     可頤想著自己從小到大營營役役,從來沒做過任何出於常規的事,如今既然有能力,就成全兒子吧!

         於是思聰高高興興的成行!

         雖說背包旅行,但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給他的那張信用卡可沒少用,每個月可頤結帳都至少一兩千美金。

         時日匆匆,思聰終於倦鳥歸巢,可頤以為事情該上正軌了,但思聰「休息」了好一段時間,依然沒有找工作的打算。可頤開始有點煩躁了。

         碰巧這時浩文說他的直屬上司將被調至總部,公司似有意思晉升浩文接替那位置。可頤聽了正高興,沒想到浩文竟說不打算接受。

         「那是個很『頭痛』的職位呢,我都坐五望六了,沒幾年該退休了,何苦自找麻煩!」他說。

         可頤大大小小的事也經歷過不少,但沒有一件比這父子倆的「不長進」更令她束手無策了。然而因為覺得欠著浩文一份恩情,所以就算勸說也總不敢把話說的太白,免得傷了夫妻之情。偏偏浩文的脾氣又那麼好,真讓可頤感到很無奈。

         一日可頤的大學同學兼好友逸華來訪。

         逸華也是個女強人。早幾年因職務升遷移居芝加哥,這次公幹而來,忙裡偷閒週末至可頤家小住敘舊。

         那個星期天早上兩個女人在可頤家後園的游泳池畔共進早餐。

         談著談著又說起心事來了。

         倆人是將近三十年的老朋友了,很瞭解彼此的情況,可頤也不是第一次跟逸華提起她的煩惱。

         逸華事業心重,遲至搬到芝加哥後在那裡結識一個心臟專科醫生才結婚。丈夫與前妻有兩個孩子,逸華則一早決定不生。夫妻倆同為事業努力,各有各忙,但感情融洽。

         可頤頗羨慕逸華沒有這方面的煩惱。

         逸華看著可頤裸露在游泳衣肩帶外膚色白晰的膊頭,那左右兩邊豆大的黑痣分外明顯,不禁若有所思。

         沈吟了一會兒,她問可頤,「妳相不相信命學?」

         可頤隱約知道逸華想說什麼,但還是問,「為什麼這樣問?」

         「長在肩上的痣,」逸華說,「命學上說是重擔……………」

         可頤嘆了口氣,「我也聽過這個說法!所以大概是命吧,注定要挑著這個重擔!」

         「乾脆去除掉吧!」逸華建議,「現在激光除痣很簡單。就算不能扭轉妳的處境也沒有害處啊!」

         可頤想想也覺得逸華的話很對,於是逸華走後,過了幾天可頤就去皮膚專科醫生那兒把兩顆痣都除掉了。

         一切都很順利,痂脫落後,肩上只餘兩個白印,醫生給了藥油著她早晚塗點,三兩個月後就痕跡全無。

         說也奇怪,自從除了那兩顆痣,事情真的有點變化。

         首先是浩文突然決定接受挑戰,同意接替上司的位置。

         然後是思聰在網誌上寫的歐洲遊記及影片大受歡迎,竟然有知名出版社邀約他結集出版。思聰對此很有興趣,立刻就答應了。

         可頤也大感振奮。

         談合約時,身為律師的她當然替兒子盡力爭取到最佳的利益。

         思聰的文筆流暢,「歐洲遊記」寫得輕鬆有趣,而且還是一本實際易讀的旅遊指南,所以一出版即成為暢銷書,隨後翻譯成好幾國文字,通行世界各地。

         北美的書籍市場非同小可,作者的著作權也受保障尊重,成為暢銷書作家的思聰立時名利兼收。可頤作夢也沒想到思聰會有這樣的發展。

         可頤至此不得不相信這命學之說,暗暗高興自己接受了逸華的建議。

     出版社打鐵趁熱,鼓勵思聰繼續出書,跟他一口氣簽了四部合約。

         於是思聰成了「專業」旅遊家,一邊旅行,一邊寫作。

     他交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友,兩人雖沒談婚論嫁,但結伴到處去。

         照說丈夫孩子有出息都是可頤想望的,但隨著時光消逝,可頤漸漸感到有點不妥。

         思聰長時在外漫遊等閒不得見一面,儘管常有電話電郵報平安,但彷彿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可頤覺得與兒子的關係越來越疏離。

         而浩文自從晉升要職後像變了個人似的,每每以工作為重,早出晚歸,就算在家也經常關在書房裡做事。

         雖然可頤也為自己的事業忙碌,但她懷念從前埋頭卷牘時經常悄悄進來給她帶一杯熱飲提神的浩文,懷念那雙輕捏她酸累的肩膊替她鬆弛筋骨的溫暖大手。

         可頤覺得現在她跟浩文好像只是早晚客氣道安的鄰居似的,但自己求仁得仁,又還能抱怨什麼呢?

         一個星期天,夫妻倆在家共進早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可頤驚覺浩文是越發寡言了,而自己也要很努力才能找到話題。

         早餐後倆人喝著咖啡,浩文彷彿沒有離開的打算。可頤直覺的感到浩文好像有話要說,但是浩文一直沈默著。她忍耐了好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站了起來。

         「可頤,」浩文輕聲叫住了她,「請坐下,我有事跟妳說!」

         可頤沒有想到的是浩文要說的竟然是「我們離婚吧」!

         「我們變成了同屋住的陌生人,」他說,「妳不覺得這樣下去很沒意思?」

         浩文沒有告訴她,逸華來訪時,他意外聽見可頤與逸華的談話。

         一直以來,浩文以為自己跟可頤是最佳拍檔,聽見可頤用負擔來形容他,浩文至感震驚哀傷。可頤從來沒有表露不滿||至少他沒有察覺可頤的不滿||萬沒想到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竟然只是個包袱!

         痛定思痛,浩文試著體諒可頤的想法,也下定決心努力上進達到妻子的要求,可是畢竟對可頤的失望過大,心中已存下難以磨滅的芥蒂。

         浩文也沒有告訴可頤,這段時間,他發覺外面儘多溫柔體貼,尊敬他傾慕他的女子,譬如說他的秘書巧蕙……………

     沒錯!他不是可頤的理想丈夫,但可頤又何嘗是個滿分的妻子呢?

         浩文似乎已下定了決心離婚,而可頤是個硬氣的女子,不習慣求人,雖然傷心卻也沒有意圖挽回。

         那天晚上可頤在浴室裡對鏡凝視著自己潔白無痕的雙肩,不停的想,「不,這不是我的意思!我並不想這樣除去我的負擔我的包袱。若早知道會如此,我情願背負他們一生一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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