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曾是一個頗熱鬧的漁村。後來由於年輕的一輩大都朝外發展,村子幾乎只剩老人守著,漸漸變得零落殘破。

        七、八年前,一個建築商收購了海濱一帶的產權用來蓋別墅~不是那種豪華的別墅,而是一列平實的小屋~依傍著經過整頓清潔的海濱,雖然不華麗,卻另有一種純樸舒適的風味。

        屋主都是城裡人,有些長期住在這裡,有些則是偶爾來度假。

        秦丹與他的母親是不久前搬來的。

        天氣好的時候,常看見秦丹推著坐輪椅的母親出來散步。

        啊不,秦丹的母親並不是一個老婦。仔細看清楚,你會發現她其實很年輕,不像是有個這麼大的兒子的女人。只是看來很孱弱,秀美的容貌神色憔悴,明顯是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輕。

        秦丹通常推著母親在石板走道上緩緩走著,偶爾也會下來在沙灘上坐一會兒。母子倆很少交談。但是那沈默卻有種靜謐瞭然的感覺。

        並肩坐在沙灘上,秦丹的母親有時會凝視著秦丹。

        秦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除了那兩道英挺好看的濃眉,臉型與五官都像極了母親。母親會用細瘦的手指輕輕觸摸秦丹的眉,臉上漸漸露出恍惚的神色。

        這個時候,秦丹知道母親定是想起了父親。

        這使得他原本落寞的心情變得更加複雜,傷感怨恨惱怒憐惜心酸的情緒一股腦兒的湧上來,不由自主的緊緊抿嘴咬牙壓抑著。

        有次母親察覺了,輕輕撫摸秦丹的臉,輕輕的說,「不要恨你父親…………」

        秦丹只能苦笑。

        「他也很為難。」母親低低嘆氣,「不這麼做,怎麼跟奶奶交代呢?」

        秦丹一怔,搖搖頭。

        不,他不是因為父親跟他斷絕關係而恨父親。

        儘管父親跟他感情不親密,但是在物質上是個盡責的父親,從沒有虧待過他。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令父親失望,他不怪父親不想再認他做兒子。(待續)

 

 

        秦丹怨恨的是父親如此寡情的看待對他一往情深的母親。

        母親癌症復發,體內癌細胞失控擴散,醫生已撒手,如今只是捱日子了。父親把母親安置在這海濱別墅,名為養病,其實只是眼不見為淨。搬來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親自來探視過,只是隔日打個電話,有時甚至只跟看護說幾句,虛應故事的問問情況就掛掉。

        「是我連累了妳!」秦丹難過的說。

        母親皺眉,然後虛弱的笑了。

        「丹,你明知道不是的!」她說,溫柔的聲音帶著一絲悽酸。

        秦丹默默不語。

        他的確知道。

        自從五年前母親罹患乳癌切除了一邊乳房,做化療掉光了頭髮之後,父親回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就算來了,態度也是冷冷淡淡的。

        秦丹心酸,握住了母親瘦乾微涼的手,不知說什麼好。

        母親伸出另一隻手安慰似的輕輕拍著秦丹的手背。

        「我沒事,丹。到了這個地步,沒什麼好計較了。」她苦澀的微笑,「只是覺得有點諷刺。還以為是天荒地老的愛情呢!沒想到竟是這麼虛浮得不堪一擊……………」

        秦丹的母親不是正室。說得難聽一點,就是金屋藏嬌的小三,不過並非外人想像的那種掘金女。她出身良好,真正是溫室裡長大的一朵花,天真單純,十八歲時認識秦丹那英俊瀟灑氣度軒昂的父親,就一頭栽了進去無法自拔。

        秦丹的父親有妻子兒女,家裡做生意,與妻子娘家的關係千絲萬縷,根本不可能離婚。但是她什麼都不顧了,情願無名無份的跟著這個男人。

        雖然母親從沒說過,但是秦丹猜想,已經有兒女各一雙的父親其實並不是很在乎他這個多出來的兒子,因為他對待秦丹的態度總是那樣不冷不熱的。

        反而是從來沒有公開承認過這段關係的祖父,私底下處處透著慈愛關懷。秦丹記得有次母親喜孜孜的說老人家用「溫良如玉」來形容他。

        其他的人,包括祖母,就乏善可陳了。當然秦家都是有修養的「上等人」,絕不會口出惡言,但敏感的秦丹可以感覺到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神態裡隱含的岐視,所以他從小就很害怕見到父親那邊的家人。

        六年前祖父去世,喪禮時秦丹備受冷落。旁人異樣的眼光讓剛二十出頭,尚帶著稚氣靦的他如坐針氊。幾天後宣讀遺囑,假如不是父親堅持要他出席,秦丹情願放棄祖父的餽贈。

        當律師讀到給孫兒們的遺產時,眾人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秦丹詫異的發現祖父竟然把他跟其他的孫兒同等看待,不禁感動得發呆。腦海中呈現老人慈愛的臉容,祖父的死到這一刻才真正到達震央,秦丹頓時淚流不止。

        他低頭坐著,可以感覺到周遭敵意的眼光不停的射過來。

        但是散會時反而沒有人再看他一眼,全部視若無睹的從他面前走過。

        二嫂挽著二哥經過秦丹身邊時,突然提高聲音用譏誚的語氣問二哥,「這是不是就叫做『喜極而泣』呢?」

        跟在他們後面的四姊聞言瞄了瞄秦丹,鼻子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秦丹既尷尬又難過,手足無措的呆站著,感覺是那麼的孤單無援………

        「我們都是黑羊…………」

        母親的聲音打斷了秦丹的沈思。

        「妳說什麼?」秦丹沒聽清楚。

        母親嘴角掛著勉強的笑容,「我說我們都是黑羊,同樣被家人唾棄~~」

        當年,她也因為堅持要跟秦丹的父親在一起被趕出家門。

        「才不是!」秦丹打斷母親的話,「妳何曾唾棄我?」

        「丹,我是你的母親…………」母親說著輕輕的嘆了口氣,大概是想到自己的母親為了面子問題始終沒有原諒她。

        「我很抱歉………讓妳失望………」秦丹歉咎的說。

        「不,別這麼說!」母親搖搖頭,「我沒有失望。從來,我只希望你快樂,希望你對自己的選擇不會後悔。」

        秦丹沈默了片刻,低聲說,「妳還是不明白,那並不是一種選擇……………」

        母親也沈默了,半晌才虛弱的微笑,「是,其實我是明白的…………你父親,認為是我的錯~~」

        秦丹震驚,愕然轉臉看著母親。

        「他覺得是因為我教育你、對待你的方式錯誤………………」

        「什麼意思?」秦丹不解。

        「你記得嗎?你小的時候,我會跟你玩辦家家酒,會讓你戴我的項鍊,甚至擦指甲油……」

        是,秦丹記得,很清楚的記得。

        那是一段多麼愉快的回憶。

        母親塗指甲油的時候,他會在一旁看,會挑選喜歡的顏色要求母親也替他擦。

        然後,他與他寂寞的母親會打扮起來,假裝是英國貴族,翹起尾指捏著骨瓷茶杯喝下午茶。

        一次父親突然回來看見,大為震怒。之後母親停止玩這遊戲,秦丹也懂事的不再做出要求。

        那時他還沒上小學,應該不到六歲,但已經隱隱約約知道男孩子不應該擦指甲油,不應該戴珍珠項鍊,不應該喜歡粉紅色,不應該玩辦家家酒……………

        秦丹皺眉,「妳跟我玩,是因為我喜歡玩,他怎麼能怪妳?」

        他搖搖頭,冷笑,「這麼聰明的人竟然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

        其實有心要怪人,總找得到藉口的。母親同樣可以說是因為父親很少花時間跟秦丹在一起,秦丹成長過程中缺乏男性典範的緣故。

        父親不過是仗著母親不願反駁罷了!

        秦丹自幼極受異性歡迎。女朋友一直遠比同性朋友多。像秦丹這樣一個舉止斯文樣貌俊秀的男孩讓女孩子喜歡是很正常的。從沒有人覺得秦丹有什麼不妥。

        秦丹自己也是到了上大學之後才略略有點奇怪為什麼自己對著明明很喜歡的女孩都沒有一點動心的感覺。

        母親垂眼玩弄著細沙,欲言又止。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杜彥喬…沒有再找你?」

        秦丹的心一慟,眼睛熱了,喉嚨緊縮一時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勉強回答,「沒有!」

        他不能騙自己。雖然已經結束,在這海邊幾乎是與世隔絕的陪伴著母親度過最後的日子,但是杜彥喬無時無刻不在。所有的事,星星月亮陽光雨絲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想起杜彥喬。

        他過得好嗎?取得家人諒解了嗎?跟宋慧儀言歸於好了嗎

        縱使秦丹思念他,放不下他,捨不得他,縱使斷絕來往讓秦丹痛斷肝腸,他希望杜彥喬能夠過得很好,那樣至少倆人中只有一個痛苦…………

        在律師事務所宣讀祖父遺囑那天,眾人對他不瞅不睬相繼走出去後,秦丹尷尬的呆站在那裡等著跟父親道別。他很盼望父親會因為祖父的認可給他幾句溫言,但是父親跟杜律師邊說邊談的走了出去,經過秦丹身邊時,也沒有看他一眼。

        秦丹一陣傷心,眼淚又湧了上來。雙眼模糊的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他抬手擦乾眼淚,這才發現會議室裡還有一個人。

        那高大俊朗的年輕人有一雙極之和善的眼睛。他微笑看著秦丹走過來,伸手輕輕拍了拍秦丹的肩,柔聲說,「別太難過了,節哀順變…………」

        秦丹知道他的名字叫杜彥喬,是祖父的老朋友兼法律顧問杜嘉誠的孫子,剛自法律系畢業。

        然後杜彥喬邀請他到樓下喝杯咖啡。

        秦、杜兩家是世交,雖然秦丹與父親那邊有隔閡少有來往,倆人一直緣慳一面,但是杜彥喬很清楚秦丹的來龍去脈。

        無須為自己尷尬的身世做任何解釋,秦丹沒有通常結識新朋友的那種負擔,感覺很不一樣。

        不談吸引人的外貌,大三歲的杜彥喬比秦丹成熟,世故些,老練些,談吐幽默,但不尖刻,豪爽,卻絕不粗魯。一杯咖啡下來,秦丹發現自己實在很喜歡這個新結交的朋友。而杜彥喬對他的印象彷彿也很好。

        倆人在許多方面都很投契,喜歡同類的音樂、文學作品,都勤於運動,講究衣著。還有,善於烹飪。

        他們的友誼開始得很自然,也很正常。那時候誰也料不到後來的發展。

 

 

 

        杜彥喬是所謂的天之驕子,出身好,人長得好,家人疼愛,事業愛情皆得意。

        他那還在唸醫科,交往頗久的女朋友宋慧儀人如其名,是個美貌與智慧兼俱的好女孩。雖然倆人尚未訂婚,但所有的人都已認定他們等宋慧儀畢業就會結婚。

        秦丹也是這樣以為。

        他喜歡落落大方的宋慧儀,跟杜家長輩一樣,也覺得宋慧儀絕對是杜彥喬的良配。

        他們相處得很好,宋慧儀經常試著給秦丹介紹女朋友。

        秦丹從不拒絕,但是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雖然愉快,卻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宋慧儀的「資源」畢竟有限,一段時間之後,就沒有適合的女孩子可以介紹給秦丹了。所以常常有「三人行」的情形出現。

        然後秦丹的母親患上乳癌。

        對於一個愛美的女人來說,那簡直與死刑無異。秦丹的母親幾乎無法面對。

        為了母親,秦丹只得堅強起來,但其實精神瀕臨崩潰,若不是有杜彥喬的支持,他很肯定自己無法度過這一關。

        等到母親體內的癌細胞受到控制,病情穩定下來,日子回復正常後,秦丹漸漸發現自己對「三人行」開始感到彆扭。

         杜彥喬跟宋慧儀親密的態度令他極度不舒服。

        那時他還沒弄清楚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想再夾在杜彥喬與宋慧儀之間。

        杜彥喬當然更加不懂。

        「慧儀並不介意!」杜彥喬再三嘗試邀請秦丹同行。

        秦丹只是拖推,最後索性抿緊了嘴一昧搖頭。

        杜彥喬終於放棄了,走過去伸手掐秦丹的脖子~但只是輕輕的握住了。

        「你還真是倔呵!」他低笑著說。

        他的手掌溫熱,語氣帶著說不出的親暱。

        秦丹的心猛烈的跳動,臉立刻紅了。

        杜彥喬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怔忡,他注視著秦丹,緩緩鬆開手,彷彿無力,那樣有意無意的拂過秦丹的胸膛。

        秦丹震動,對自己控制不住的生理反應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慌恐懼…………

 

 

        秦丹經過一段頗長時間的自我掙扎抗拒才終於接受事實。但是這如同小時候喜歡擦指甲油的癖好,同樣是不能夠讓旁人知道的。

        尤其是杜彥喬~~秦丹至大的恐懼就是失去杜彥喬。

        他極力按捺著,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杜彥喬的態度卻漸漸變了,變得忽冷忽熱,甚至有點焦躁。

        秦丹不禁心虛,怕自己洩漏了心底不正常的渴望,令杜彥喬感到尷尬厭惡。於是更加小心翼翼起來。

        一次打完壁球,在會所的更衣室,秦丹從淋浴間出來,如同平時,腰間圍著浴巾,赤裸著上身對鏡吹頭。

        跟所有俊美的男子一樣,秦丹也是有點自戀的。他聚精會神的吹乾頭髮,梳理好,顧盼了一會兒,滿意的抿嘴一笑準備去穿衣服。

        一轉身,秦丹怔了怔,心立刻怦怦怦的跳快了幾拍~~杜彥喬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他。

        那一剎,秦丹彷彿在杜彥喬眼裡看見了熾熱的慾望,但那兩簇火焰一閃而過,瞬間了無痕跡。他不很肯定是否自己看錯了。

        杜彥喬的動作一向比秦丹快,此刻已是衣著整齊。他站在那裡,神色複雜,彷彿無法決定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怔忡片刻,突現懊惱之色。

        「你可以快點嗎?」他問,「吃完午飯我要趕回去開會!」

        秦丹一愣,微微感到有點受傷,因為杜彥喬的語氣帶著不耐煩。

        「噢!」他委屈的答應著,快步走向放儲物櫃的更衣室。

        經過杜彥喬身邊時,他按下心中的不樂,溫柔的說,「你趕時間,我們就在這裡隨便吃個簡單的三明治什麼的~~」

        「拜託你,」杜彥喬不客氣的截斷他的話,「快點穿上衣服好不好?」

        秦丹愕然抬頭看著杜彥喬。

        他濃眉緊皺,那一臉厭煩的表情刺痛了秦丹。

        秦丹垂下發熱的眼睛抿緊嘴唇,默默的走開。

        「對不起………」杜彥喬大概懊悔太過無禮,跟著進來,輕輕的道歉。

        秦丹心軟了,但想哭的感覺更甚。

        他不敢開口,更不敢回頭看杜彥喬,背對著他一聲不響的搖搖頭。

        「請你不要生氣!」杜彥喬低聲下氣的要求。

        胸腔一陣酸痛,秦丹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這時一隻溫熱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秦丹一震,不由自主的轉身。

        他的眼淚驚嚇了杜彥喬。

        「丹,」他慌亂的低呼,「呵,丹…………」

        然後,杜彥喬突然安靜下來,定定的凝視著秦丹,眼圈漸漸發紅。

        「丹,我該怎麼辦?」他終於苦惱的嘆了口氣,低聲問秦丹。

 

 

        那時秦丹還是很在意父親對他的看法,當然最主要的,是不願意傷母親的心。杜彥喬更甚~~除了痛愛他的家人,還有一個幾乎已經是未婚妻的宋慧儀需要交代解釋。所以兩個人都沒有勇氣從櫃子裡走出來。

        見不得光的戀情甜酸苦辣摻雜,但大部分的時候他們還是很享受一起消磨的時間。

        海邊這幢屬於秦丹母親的別墅是他們經常流連的地方。倆人一起在沙灘緩緩散步,編織了許多的夢想。

        「也許我們可以在這裡開一間海濱咖啡店,店名就叫『喬與丹』…………」秦丹微笑指著碼頭邊那賣零食小吃的店子,「那間就很合適,略略修整一下就行了…………」

        杜彥喬笑著附和。兩個人的笑容都有著一絲心酸,因為彼此都知道這不過是痴人說夢而已………………

 

        「你想去讀的那家藝專,報了名嗎?」母親突然問,打斷了秦丹的緬想。

        「遲點再說吧!」他溫柔的拍拍母親的手。

        大約七八個月前,母親癌症復發,這回來勢洶洶,醫生宣布癌細胞已擴散無法控制,秦丹心碎神傷。那天護士推了母親去做某種測試,病房裡只有秦丹跟經常來陪伴他的杜彥喬。

        看見秦丹一臉憔悴哀痛,杜彥喬忍不住擁抱安慰。

        這本來沒有什麼,但戀人之間有許多無意的動作。杜彥喬很自然的低頭親吻秦丹的額側,而宋慧儀恰巧就在這時來探病,踏入病房正好看見這一幕。

        即將年屆三十的杜彥喬遲遲不肯談婚事,宋慧儀本來就已經暗暗覺得有點不妥,此刻杜彥喬這一個親密的舉動清清楚楚看在眼裡,再加上倆人驚惶失措的反應,宋慧儀再無懷疑,當下臉若死灰,一聲不響扭頭就走。

        杜彥喬後悔沒有及早對宋慧儀坦白,對於自己如同利用宋慧儀做煙幕的行為也深感羞愧。事到如今解釋已無必要,唯有懇求原諒而已,但也於事無補。

        宋慧儀無緣無故的突然宣佈與杜彥喬分手,眾人都感到驚駭不解。宋慧儀的母親一直苦苦追問理由。

        遭受這樣的背叛,除了傷心憤怒苦澀,還有著無法形容的難堪,宋慧儀是怎麼也說不出口分手的原因。但她畢竟只是個年輕女子,在一次母親的疲勞轟炸之下終於崩潰,哭著和盤托出。    

        事情曝光後,一如想像那樣,在杜、秦兩家引起軒然大波。

        秦丹的母親先是驚惶,繼而覺得這種事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但一向就不是很滿意秦丹的父親絕不接受這種畸戀,狂怒之下與秦丹斷絕父子關係。

        杜彥喬的父母則拒絕責怪向來引以為傲的兒子,異口同聲痛罵「狐狸精」的兒子勾引他們的寶貝入歧途。齊齊採取親情攻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哀哀懇求杜彥喬與秦丹劃清界限。

        當風聲走漏,杜彥喬的祖父驚聞此事大受刺激心臟病發作入院,看著最疼愛他的祖父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卻仍然殷殷盼望他「浪子回頭」,杜彥喬再也無法不屈服。

        秦丹儘管傷心,卻絲毫沒有怪怨杜彥喬。

        他很明白杜彥喬跟他不同~~他沒有什麼可損失的,杜彥喬卻有許多痛愛他的家人。要求杜彥喬為他做出如許重大犧牲實在很不公平。

        再說,此時秦丹只想好好陪伴不久於人世的母親,沒有餘力再去要求盼望什麼了…

 

 

 

        「有時候,我會想,」秦丹的母親突然苦澀的微笑,「這樣也好,至少,以後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不必再考慮到你父親高不高興………」

        秦丹曾告訴母親想去紐約念服裝設計。不過也只是個夢想而已。他大學沒考上醫學院,也沒考上法學院,念的是父親認為沒出息的外文系已經讓父親很失望了。大學畢業後繼續選修英國文學,父親不屑的嗤之以鼻,質問將來能做什麼。若秦丹告訴父親想去念服裝設計,準會挨一頓臭罵。

        不過,這一切顧慮都隨著斷絕父子關係消失了。      

       「其實,自從祖父去世後,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跟那家人有什麼關係!」秦丹看著大海淡淡的說,「不過遺憾讓妳為難,也給了他藉口不再上門。」

        母親搖頭,「這幾年來我已經看開了。他來不來都無所謂,我只感激有你的陪伴。」她憂愁的看著秦丹,忍不住嗚咽,「可是,丹,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呢?」

        秦丹心中傷痛,眼圈紅了。他拉起母親的手貼在臉頰邊,哽咽著輕輕的說,「我會很想念妳,可是我會好好的活著。不要擔心,我一定會好好的…………」

 

 

        那一次之後,有好一段日子沒有看見秦丹推母親出來散步。

        然後一天黃昏,秦丹獨自出現在海邊,坐在平時和母親同坐的沙灘上,呆呆的望著一波一波的浪潮。

        看見他憔悴傷神的樣子,我知道他的母親已經走了。

        幾天之後,秦丹也離開了這海濱……………

 

       

        那幢小巧的海濱別墅沒有易主,雇了人定期打掃,但是秦丹一直沒有回來。

        三年後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杜彥喬出現了。

        多時不見,他英俊如昔,雖然略帶滄桑,卻增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

        他凝視著碼頭邊那賣零食的小店良久,然後靜靜的離去。

        隔了一段日子再來的時候,隨他同來的是一個工程師模樣的男人。

        這時我已知道杜彥喬買下了這家小店打算大幅裝修。

        工程進行得很快,夏天尚未終結已然完工。小店完全改貌,變成一間前舖後居風格雅致的屋子。

        杜彥喬搬了進來,開始經營他的咖啡店。

        咖啡香濃,糕點可口,除了遊客,附近的住戶也常來惠顧,取名「喬與丹」的咖啡店生意著實不俗。

        當然,不免有人會好奇的問誰是「喬與丹」的丹?

        杜彥喬總是微笑回答,「呵,丹是我的伴侶!」

        隨著天氣變冷,遊客日稀,海邊別墅的住戶也大多搬回市區,咖啡店清閒多了。

        一位長居別墅,有視障的老太太還是天天來咖啡店小坐一會兒。杜彥喬與談吐斯文風趣的老太太頗為投契,秋去冬來,漸成莫逆。

        一個溫暖的初春下午,老少倆出來曬太陽,在沙灘鋪條毛巾坐下喝著紅酒聊天。

        老太太問,「告訴我,一個律師,是如何成為暢銷食譜作家的?」

        「喜歡!」杜彥喬微笑,「親愛的,喜歡就行了,不是嗎?」

        老太太頷首微笑同意,「你放棄祖業,跑來這裡經營咖啡店,家人不反對嗎?」

        「呵,」杜彥喬俏皮的眨眨眼,「他們反對的事情不少,但如今也無暇理我了!」

        他啜了一口紅酒,緩緩的說,「祖父車禍受傷終成不治,去世後,父親接管律師事務所,跟一個見習律師發生關係。當她知道父親無意離婚娶她,便控告父親性騷擾。這女孩是個厲害角色,竟然保留染有父親精液的裙子做為證據,父親無可抵賴………」

        這件緋聞鬧得人盡皆知,並不是什麼秘密,杜彥喬無須隱瞞。

        「雖然案件後來庭外和解,但已導致父母婚姻破裂。不過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模範夫妻似的父母,其實早已是貌合神離,不過是在人前做戲而已。如今既然已經戳破了面子,那麼沒有必要再忍耐下去。」他的笑容略帶苦澀,凝視著酒杯良久,才問,「這個面子,是否值得犧牲如許多的快樂呢?」

        「每個人追求的快樂不一樣!」老太太輕輕回答。

        杜彥喬點點頭,聲音有點哽咽,「後來我一直在想,我為他們的面子犧牲了秦丹是多麼的不值得!」

        老太太同情的低喟。

        「諷刺可笑的是,」杜彥喬感慨的搖搖頭,「父母離婚後各自另結新歡。母親的同居密友,竟然是個女子!」

        他嘆了口氣,「誰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會有什麼樣的際遇轉變。硬是以自己目前的標準來強迫別人遵守是多麼不公平的一件事…………」

 

 

        兩天後的黃昏,久違的秦丹終於回來了,站在碼頭邊,注視著「喬與丹」,激動得熱淚盈眶久久不能自己。

        等情緒稍微緩和點後,他深吸了口氣,舉步走向「喬與丹」。

        剛踏上露台,屋門猛然被拉開,秦丹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杜彥喬站在門裡,張大眼睛,一臉的不置信。

        他們對視良久,然後同時奔向對方,緊緊擁抱…………

        稍後,他們在沙灘散步,第一次公然的手牽手。

        「剛才,我正在聽黛安娜克勞的『也許你會在那裡』,你知道這首歌嗎?」杜彥喬含笑問。

        「知道啊!」秦丹輕輕哼唱,「每次我看見一群人,總會像傻子那樣駐足凝視,實在不是很適當的舉止,但也許你會在那裡…………是這首樣吧?」

        「嗯!」杜彥喬笑咪咪的點頭,「我聽著最後一段的歌詞:  當有一天我的祈禱得到回應,我會聽見樓梯間響起腳步聲。心充滿了興奮,我會快快的走去開門,然後,也許你會在那裡………我聽著,心裡有點難過,我在想,我的祈禱,什麼時候才會得到回應呢?然後我轉頭看窗外,就看見你正走上露台……………」

        秦丹感動,用力握緊杜彥喬的手,「你為什麼不找我?」他有點埋怨的問。

        杜彥喬把秦丹的手拉到唇邊吻了一下,「丹,我想找你,真的,很想很想。只是,那時是我選擇放棄你,現在又如何要你原諒我?所以覺得我應該做的,只有等你,讓你選擇回來找我。我知道你還保留著別墅,希望有一天你會回來,看見『喬與丹』……」

        「你真傻!」秦丹喜悅又感慨的嘆了口氣,「假如不是在巴黎碰見宋慧儀,我還不知道你在做這種傻事呢!」

        「呵,宋慧儀……」杜彥喬微笑搖頭,「真不知該如何感激她!」

        「我也是!」秦丹抿嘴笑,「不過,她現在很幸福的樣子,跟丈夫在歐洲度蜜月。她的丈夫也是醫生,樣子很帥呢!本來看見她我有點尷尬,不知該怎麼面對她。誰知她大大方方的介紹了她的丈夫之後,突然兇巴巴的瞪著我,說,『秦丹,我警告你,不准打我老公的主意!』………她就這樣原諒了我,真的很大量!」

        倆人相視而笑,半晌,秦丹說,「不敢相信,兜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原處!」

        「不,不是原處!」杜彥喬微笑,握著秦丹的手緊了緊,「你看,現在我們可以手拉手散步,不再在乎人家怎麼看了,不是嗎?」

        他們再次喜悅的相對微笑,互相握緊了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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