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雜誌684期（2011/02）
（一）
在上班的日子，每到下午三點半左右，沈曼總會放下手上的工作打個電話回家給婆婆，一來是確定獨自在家的老人沒事，二來問問婆婆晚餐想吃什麼。
其實整個星期的菜單都是在之前的星期天就已擬好，不過有時婆婆會看著沈曼煮好的幾樣菜皺著眉頭說，「本來我想吃什麼什麼，不過算了啦！」
試過幾次之後，沈曼學乖了。
雖然她的婆婆姚舜英大部分的時候沒意見，但沈曼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打個電話並不費事，總比整頓飯看著婆婆一臉吃得不開懷的樣子好。
「曼曼啊，」今天婆婆的聲音聽起來興致非常好，「天氣冷，我們不如出去吃火鍋吧！我們也很久沒在外面吃飯了。陳媽媽說街口新開的那間很不錯，款式多，又弄得乾淨，而且還打九折。文彥不是說今天會回家吃晚飯嗎？我們三個人在家吃火鍋麻煩，不如在外面簡單方便，省得妳慢吞吞的洗洗切切……………」
老人家嘴碎，喋喋不休說個沒完。
沈曼耐心的聽著，等姚舜英說話終於告了一個段落，才溫柔的說，「那好，我下班馬上回家！」
想到下班後不必趕著去超市跟人擠，提著大包小包回家，感覺好像無端端得到一個意外假期似的，令沈曼原本就不錯的心情更加舒爽。
「今天真冷！」姚舜英又說，「我的手腳都冰冰的！」
「那媽妳穿上襪子吧，那樣會暖和點！」沈曼叮囑，含笑聽婆婆再抱怨幾句，才掛上電話。
「沈姊妳對妳婆婆真好！」鄰座的同事蔣麗萍由衷的說。
不知為什麼，沈曼很怕聽見人家這麼說，含糊的謙遜著，「哪裡，我婆婆對我也很好啊！」
蔣麗萍嘆了口氣，「妳這樣對她，她要再對妳不好那可真該天打雷劈！」
「哪有這麼嚴重！」沈曼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連忙轉移方向，「呼，謝天謝地，今天是星期五！週末有什麼節目？」
「啊，也沒什麼，還不就是那樣，」蔣麗萍說，「星期六帶孩子去婆家，也許星期天看場電影什麼的。妳呢？」
沈曼搖搖頭。
念高三的文彥一如大部分的青少年，自覺非常獨立，有點刻意的跟家人保持距離，通常有自己的主張，不喜歡母親問長問短，更不喜歡讓母親來安排節目。
沈曼想著，隨口回答，「兒子多半自己有節目，只有我跟婆婆兩個…………」
她突然警惕的停止繼續說下去。
怎麼又提起婆婆呢？沈曼無奈的暗暗嘆息，想想自己的生活也實在乏善可陳，除了公司裡的事之外，不是兒子就是婆婆了，還有什麼可以談論的呢？
「妳婆婆的運氣真好！」蔣麗萍有感而發似的說。
運氣真好？沈曼詫異。
什麼樣的好運氣呢？老來有個媳婦陪伴就算好運氣了嗎？她忍不住苦笑了。
「啊呀，快四點了，我得快點把事情做完喔！」大概是覺悟到自己說錯了話，蔣麗萍突然顧左右而言他。
沈曼是求之不得。
她並不是不喜歡跟蔣麗萍聊天，只是不想談論她跟婆婆的關係而已。
蔣麗萍比沈曼小十歲，隔著整整兩個代溝，公餘也沒有私下的交往，但是兩人同事多年，相處得很好，算是挺談得來的。
沈曼在八年前經由朋友介紹進入這家食品製造廠做文書工作。
以她英文系畢業的學歷，這份行政助理的工作其實是大材小用了。但是孩子出生後做了多年家庭主婦的沈曼自覺思想動作都比人家慢半拍，她不想急起直追，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他們略有積蓄，房屋貸款早已付清，而且還有林崇恩的人壽保險再加上那筆數目不算小的理賠，沈曼本身也頗有妝奩私己，所以並沒有太急迫的經濟需要。
她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佔據時間，免得天天在家裡跟婆婆大眼看小眼而已。
沈曼喜歡這份工作其中一個原因是下班時間準時，雖然忙，但是不至於收買人命。
還有就是老字號的食品廠業務穩定，老闆是夫妻檔，經營手法守舊，沈曼只管出發票，一切直接向老闆娘彙報，沒有太多的人事瓜葛。
她知道很多公司喜用青年才俊，一些上了年紀的職員，往往被年輕一大截的上司以輕蔑的嘴臉頤氣指使，尊嚴蕩然無存，苦不堪言。
「沈姊…………」安靜了好一會兒的蔣麗萍突然叫沈曼。
「嗯？」沈曼敲著鍵盤回應。
「沈姊妳真的打算就這樣過下去？」蔣麗萍問。
「這樣有什麼不好？」沈曼閒閒的反問，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她的生活很規律，五點鐘下班後順路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飯後收拾完畢躺上按摩床鬆弛半個小時，接著洗澡抹抹擦擦就到了上床時間，看一會兒書熄燈睡覺。
第二天一早起床做早餐，準備婆婆的午餐和自己跟文彥的便當，然後上班。
星期六打掃家裡，星期天逛街購物，當然，假如婆婆或兒子有興致的話也會出去吃頓飯看場電影什麼的。
這樣的日子週而復始。
自從林崇恩去世後，沈曼已經不再做任何長遠的計畫了。她對未來沒有什麼展望，過一天算一天，甚至對兒子都沒有要求，只希望他健康快樂。
但是文彥身體裡畢竟流著他父親的血，他跟林崇恩同樣力爭上游，絲毫不必沈曼費心的考上台北那所明星高中…………
「難道妳不覺得孤單嗎？」蔣麗萍小心翼翼的問。
「孤單？沒有啊！」沈曼其實很清楚蔣麗萍的意思，但是故作不解，「怎麼會？兒子跟婆婆都在身邊！」
蔣麗萍嘆了口氣，「我是說寂寞啦！妳不覺得寂寞嗎？」
「沒有，我不覺得寂寞！」沈曼很快的回答。
假如沈曼仔細的去想，就會發覺自己不覺得寂寞只是因為習慣了。
她跟林崇恩，是眾人眼中典型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們的婚姻當然是美滿的。
林崇恩除了一表人才，談吐得體予人好感之外，還確實有才幹有能力，再加上出路遇貴人，因而在職場上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已身居高位。
他豐厚的收入養妻活兒綽綽有餘，所以沈曼生下文彥之後，林崇恩要求她留在家裡做全職主婦。
林崇恩的母親退休前是中學校長，沈曼猜想，有那樣一個女強人母親，林崇恩的童年想必有某方面的不足，他大概不希望孩子有同樣的缺憾吧！
不都說男人心目中的妻子，要不與母親類同，要不截然相反嗎？
沈曼本身性格平和，並不特別熱衷於事業。她像大部分的女人一樣，把家庭婚姻放在第一位，很樂意配合丈夫去做他的理想妻子，沒有多加考慮的同意了。
頭幾年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方式，她的成就感來自那窗明几淨的家，丈夫孩子身上洗褽得畢挺的衣服，晚餐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湯，以及丈夫與兒子喜悅的笑臉………
但是當一切成為理所當然的時候，沈曼開始不很肯定自己的價值。
林崇恩是那種穩重型的男人，態度彬彬有禮，言談和藹可親，幾乎無懈可擊。不過看似完美的他，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主義者。這類男人的長處，是愛護妻兒，反之則是把妻子兒女當成私有產物。他的無微不至是一種技巧性的控制，不著痕跡的操縱著妻子的一言一行。沈曼大至與朋友交往，小至買一件衣服都在他的掌握之內。
天性純真柔順的沈曼覺得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沒有必要堅持己見鬧得彼此都不高興，縱使有時不是很願意，還是勉強自己依從林崇恩的意思去做。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一切以丈夫為主，她漸漸的失去了自我。
當然沈曼一直相信林崇恩是她的喬木。她欣賞他認真沈穩的個性，但有時暗暗希望他偶然化作一張綿綿情網，把她當成愛侶，而不只是一個賢慧稱職的妻子。
也曾經有一段時間，沈曼覺得茫然若失。
儘管林崇恩在她身邊，卻有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人的關係變得那樣老夫老妻，談話的內容只限於孩子，以及日常生活起居飲食的小事。
可是她能抱怨什麼呢？一百個人裡，大概有一百個都會認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樣一個出色的丈夫，盡責體貼，不拈花惹草，除了無可避免的應酬，必定回家吃晚飯，晚晚睡在她身邊，這還不滿足？
有時候她很懷疑，是不是每一段婚姻最終都會走到這個地步呢？天長地久的愛情大抵只存在故事裡吧，再怎麼炙熱的情愛，始終都會冷卻。
像她跟林崇恩這樣，不吵不鬧，應該已經是模範夫妻了，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沈曼終於努力壓抑著內心的空虛不滿，不停的告訴自己，妳很幸福，妳很快樂，日子有功，她漸漸相信自己是幸福快樂的。
當沈曼還沈浸在自己假想的幸福快樂中時，林崇恩遭遇車禍驟然去世。
失去的，當然永遠是最好的，所以林崇恩在沈曼心目中頓時成為無人能及的完人。
正因為這樣，令到沈曼死心塌地的不做他想，心如止水的過日子。
沈曼不知道，沒有了林崇恩，對她來說，只不過是少了實質上的倚靠而已，這一點不難調整，很快的也就習慣了。所以儘管她懷念林崇恩，頗有那種「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的情懷，但卻也不感到如何相思痛苦難熬。
「我真的沒有覺得寂寞，也沒有去想這個問題！」她肯定的說。
她不覺得寂寞，是因為現在的生活，其實並不比從前寂寞。
蔣麗萍看著她，語氣很認真，「可是妳應該想想總有一天妳婆婆會走，兒子也會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那時妳怎麼辦？難道真的打算自己一個人孤獨終老？」
沈曼想開玩笑，說也許她也會像婆婆那樣好運，有個願意陪伴她的媳婦，但是才張口，突然一凜，覺得這句話很不吉利，趕緊閉上嘴。
她摸摸手臂上豎起的汗毛，勉強笑笑，「管它呢，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趁年輕找個伴嘛！」蔣麗萍說，「不要等到人老珠黃才來後悔！」
「四十五歲，已經人老珠黃了啦！」沈曼笑。
「才沒有啦！」蔣麗萍真誠的說，「妳還很漂亮，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個快要念大學的兒子！」
沈曼輕笑，「謝謝妳的日行一善！」
她知道自己的長相還算清秀，但漂亮就說不上了。
「人家是說真的，妳自己沒有照照鏡子嗎？」蔣麗萍嬌嗔。
沈曼笑著摸摸自己觸手依然嫩滑的臉頰沒有接話。
林崇恩出車禍昏迷不醒至去世那一個月之內，沈曼突然老了十年似的。可是等她接受了事實，勇敢的融入新生活之後，外貌不但逐漸恢復，而且時光好像不再留痕。
是每晚塗塗抹抹那些護膚品的功效吧？沈曼苦笑。
其實她做那些不過是找點事做打發臨睡那段時間而已，久而久之竟成了習慣。
「妳肯接受的話，一定很多男人追妳！」蔣麗萍說。
沈曼「嗤」一聲笑了，「怎麼會？」
她雖然不算老於世故，卻也知道外頭想佔點便宜的男人很多，但是有誠意的卻如鳳毛麟角。
「半個都沒有！假如我是個富婆的話也許有可能！」她說。
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兒子，拖著婆婆，哪有什麼男人會笨得自找麻煩？再說，沈曼自己也無意尋找第二春｜｜誰知道伴隨而來的夏秋冬那三季會是什麼鬼？
「噯，」蔣麗萍說，「妳不是上班就是窩在家裡，都沒有給自己機會，有空出去亮亮相嘛！」
沈曼啼笑皆非，「蔣麗萍，妳是連續劇看多了吧？難道要我往夜店跑，看到合意的男人，拋個媚眼，『先生，請我喝杯酒可以嗎？』…………」
「妳才是連續劇看多了！」蔣麗萍沒好氣的嘟嘟嘴，接著又笑了起來，「不，不，說錯了，應該說妳沒看連續劇才對，那是釣一夜情的手法，妳太沒常識了！」
沈曼想想有道理，傻笑了一陣，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不再打話。
蔣麗萍彷彿意猶未盡，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公司的男人沒有哪個合格的，嗯，不如我叫我老公留意一下有沒有｜｜」
「喂，蔣麗萍！」沈曼打斷她的話，正色的說，「我是認真的，妳別搞怪！我沒有打算找男朋友，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也許是沈曼的口氣太過嚴肅，蔣麗萍立刻閉上了嘴。
沈曼有點過意不去，放緩了聲音，「我知道妳是好意，我很感激，真的！不過我想我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人，因為我一定會用我先生來比較，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蔣麗萍想了想，點點頭，「我明白！妳先生太出色，的確很難有人比得上他！」
她嘆了口氣，「這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好了啦，別再唸詩了！」沈曼笑，指指蔣麗萍的桌面，「快做事吧，妳不想下班了嗎？」
蔣麗萍看看鐘，立刻驚叫起來。
「要死了，要死了…………」她喃喃的說，對著電腦正坐危襟，停止聊天。
沈曼也微笑著再度投入工作。
她臉上一直保持著那個微笑，但是覺得嘴角發痠…………………
（二）
這間火鍋店的確像姚舜英說的，乾淨整齊！
而且生意很好，沈曼想，貨如輪轉，東西應該也新鮮吧！
「曼曼，」坐在沈曼身邊的姚舜英說，「我的火太猛，叫服務生來關小一點！」
「噢！」沈曼看看婆婆面前那鍋沸騰翻滾的湯，答應了一聲，抬頭找服務生。
但是客人太多，那幾個工讀生模樣的服務生手忙腳亂的滿場飛，沈曼得不到他們的注意力，召喚無門。
「我來吧！」沈曼說著俯下頭去調整桌面下的電爐。
姚舜英嘟噥，「噯，叫服務生來嘛！」
「我來比較快啦！」沈曼找到了控制火力的按鈕，笑著回答。
「可以了嗎？」她按了兩下，問婆婆。
「可以了，可以了！」姚舜英回答。
大功告成，沈曼笑著坐直身體，頭一抬，冷不防跟對桌那個面對她坐的男人結結實實的打了個照面。
那個男人大概突然看見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怔忡了。
沈曼也楞了楞，心莫名其妙的一動，猛的跳快了幾拍，趕緊抿抿嘴轉開視線。
不過就是那一兩秒她已經看清楚那是一個塊頭很大的中年漢子，剪著平頭，膚色深褐，沈實的五官說不上英俊，但是他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傷心的眼睛，沈曼想，很奇怪的搭配，看起來那麼粗獷的男人，卻有著那樣一對眼睛。
她費力的按捺著心裡的好奇不再去研究，轉向埋頭苦「吃」的兒子，問，「彥，要不要多叫一盤牛肉？」
「隨便！」林文彥回答，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那是要還是不要呢？沈曼暗暗皺眉，有點受不了文彥這種毫不起勁的樣子。
也許十多歲的小女生會覺得林文彥的姿態很酷，但是身為母親的沈曼卻感到煩惱。
文彥絕對不是壞孩子，相反的，他是每個父母夢寐以求的兒子｜｜勤奮好學，成績優秀，對師長彬彬有禮，與同學關係良好，連學校最嚴厲的老師都對文彥有很高的評價。
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對母親的態度卻是時冷時熱，叫沈曼無從捉摸。
沈曼明白青春期的孩子因為賀爾蒙作祟，經常會有情緒波動的現象，不過她有時覺得文彥好像只是針對著她發作。
但是沈曼除了忍耐，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青少年的態度普遍古怪，文彥已經算是非常好的了。
「再添一盤吧！」沈曼自言自語似的說，側過臉問婆婆，「媽還要什麼嗎？」
姚舜英滿桌子看了看，搖搖頭，「我夠了，妳要什麼自己點吧！文彥呢？」她問著她的寶貝孫子，「文彥想吃什麼？」
文彥低頭瞄瞄壓在玻璃桌面底下的菜單，然後對祖母咧嘴一笑，「我要牛百葉，但是我一個人吃不完，阿嬤妳幫我吃一點………………」
沈曼聽見婆婆笑呵呵的答應，心裡感到有點不是滋味。
她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是敏感，文彥真的只是冷淡她。
為什麼？她做錯了什麼？
沈曼想著有點難過，把眼光從兒子身上移開，卻跟對面那個大塊頭的視線再次對個正著。大塊頭彷彿吃了一驚，有點狼狽的轉開臉，拿起面前的啤酒，大大的灌了一口。
沈曼忍不住莞爾。
對方的窘迫解除了她的拘謹，沈曼大方的掃視了一下那個大塊頭。
他雖不是俊男，倒也算是相貌堂堂，穿著一件泛白的淡藍牛仔布外套，有點髒，裡面那件半舊的白色無領汗衫同樣的不乾淨……………
跟他同桌的那一大群男人裝束都差不多。
看樣子是做粗活的，沈曼想，也許是送貨工人，放工後一起吃晚飯。
不知怎麼，她突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憐惜。
不想去深究自己的感覺，沈曼低下頭填寫訂菜的條子。
「噯，老闆，等下一起去KTV吧！」
一個大嗓門喊過來，沈曼不由自主的抬起臉，剛好看見大塊頭對他那位發話的同伴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還有點事，你們去吧，玩開心點！」他說，雖然不是大聲說話，但因為隔得不是太遠，而且他的聲音渾厚，沈曼還是聽得很清楚。
他說著探手從後面抽出皮夾打開拿了一疊鈔票遞給坐在旁邊的男人，「阿慶，你替我埋單，不夠的話先替我墊上！」
整桌男人歡欣的鼓譟，連聲多謝老闆。
呵，原來他是這群人的老闆，沈曼想，而且看樣子是個慷慨豪爽的老闆呢！
（三）
沈曼像平常一樣，在傍晚六點多提著購物袋回到家。
「媽，我回來了！」她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婆婆打招呼。
「回來了啊！」姚舜英照例回應。
其實這樣的對答完全是廢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但奇怪卻是日常不可缺的交流。
沈曼把東西拿到廚房放下，然後去擦把臉，換了衣服進廚房洗手做羹湯。
她正在洗青菜的時候，姚舜英走了進來。
「曼曼，」姚舜英說，「我在想，不如我們搬家吧！」
沈曼詫異，連忙關上水喉，以為自己聽錯了，「媽說什麼？」
姚舜英重複，「我說不如我們搬家吧！」
「搬家？」沈曼一怔，「搬到哪裡？」
「搬到我那間公寓啊，那裡地方寬敞些！」姚舜英說。
沈曼發呆。
姚舜英有間公寓，就在隔鄰那條街，三房兩廳兩浴廁，還有個大露台，的確比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大。
她跟林崇恩結婚的時候，公公已因大腸癌在三年前去世，而身為中學校長的婆婆尚未退休，精神體力都還很好。
沈曼並不反對跟婆婆住在一起。
父母離婚後父親再婚，她一直陪伴守候著多病的母親。母親去世後，她依從父親的話搬到父親家住。
當然，父親還是很疼愛她的，繼母對她也很客氣，兩個異母弟弟更是十分親熱。但是看著那和樂的一家四口，沈曼總是覺得自己好像是多出來的那個似的，很有點寄人籬下的感覺。
沈曼渴望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她也萬分願意把婆婆當自己母親看待。
但反而是林崇恩不很熱衷。
姚舜英也建議他們自組小家庭。
她很直爽的明言想自己一個人住，那樣大家自在些。
「我可不是那種攬住獨生子不放的寡母婆！」姚舜英笑著告訴沈曼。
有這樣一個斯文和氣又明理的婆婆，沈曼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好了。
他們的新居就在婆婆住的那條街隔鄰。
婆媳之間，保持這樣端一碗熱湯走過去不至於冷卻的距離是最理想的。多年以來，她們的關係一直很文明，很和諧。
後來林崇恩出車禍重傷昏迷那段時間，沈曼在醫院隨侍，姚舜英搬過來照應文彥，之後就住了下來。
林崇恩昏迷了二十一天，終於不治。
姚舜英失去了獨子，沈曼成了寡婦。
兩個未亡人淚眼相看，同樣哀傷徬徨無助。
但是看見一向精明能幹的婆婆幾近崩潰的樣子，柔弱的沈曼反而堅強起來了。
那時沈曼移居俄州多年的父親聞訊趕回來照應，辦完林崇恩的身後事，曾提議沈曼帶著孩子隨他同去，想辦法辦理美國居留。但沈曼卻是怎麼也拋不下年老無依的婆婆，雖然隨著林崇恩的死，婆媳之間的聯繫可以說是斷了。
她婉拒了父親的好意，誠摯的告訴婆婆自己會以母相待，照顧她至天年。當時姚舜英緊握沈曼的手，淚眼婆娑的嗚咽著……………
照理說，姚舜英那有三個房間的公寓比較適合他們居住，但是沈曼捨不得她跟林崇恩的家，捨不得他的影子。
姚舜英也明白沈曼的想法，而且當時文彥才九歲，祖孫倆同住一房不是問題。於是婆婆把自己那間公寓租了出去。
今天下午通電話的時候，姚舜英告訴沈曼說收到一封掛號信｜｜租客正式書面通知兩個月後約滿不再續約。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沈曼還在打算明天午飯時抽空跑一趟報社豋段招租廣告，沒想到婆婆會有這樣的提議。
「文彥差不多已經是大人了，」姚舜英說，「睡在那小小的書房多氣悶………」
所謂書房，其實只是一塊凹進去的地方，比浴室還小，以前拿來放置崇恩的電腦，所以美其名書房。
文彥上初中後，那塊地方收拾出來，放張單人床，加上簾子，就成了文彥的臥房。
文彥自己倒沒有抱怨，不過沈曼不得不承認，的確不是很舒適。
姚舜英嘆了口氣，「我知道妳捨不得這裡，不過我們又不是賣掉，租出去，隨時可以收回來呀！」
沈曼無意識的攪著水盆裡的青菜，呆想著。
林崇恩去世已經八年了，雖然日子千篇一律，可是隨著文彥長大，婆婆融入她的生活，家中擺設逐漸改變，林崇恩的影子在此處已經越來越淡……………
「看樣子文彥應該會在台北念大學，所以還有好多年會住在家裡。」姚舜英大概是早已想清楚了，繼續有條不紊的說，「大家住得舒服點不好嗎？以後文彥結婚，我們把那間公寓讓給他，我跟妳再搬回來這裡住！」
沈曼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婆婆實在比她樂觀得多了，想得那麼長遠。
她已經習慣過一天算一天，再也不去想以後的事…………
「唉，算了，」姚舜英嘆息，轉身準備出去，「當我沒說過吧！」
「啊，媽，」沈曼驚覺自己只顧著想，一直沒有回答婆婆的話，趕緊叫住婆婆，「不，不是啦，妳說的有道理，我只是在想搬家很麻煩喔！」
姚舜英笑了，「那有什麼麻煩，叫搬運公司的人收拾就好了。而且我看乾脆把家具都換掉，反正都用了這麼多年了！」
沈曼驚訝的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姚舜英倒是胸有成竹，「不用急，張先生他們還有兩個月才搬，搬走之後總得收拾一下，油漆粉刷什麼的。我們慢慢搬，這裡也不急著租出去………………」
門響動的聲音打斷了姚舜英的話。
「啊，文彥回來了！」姚舜英說。
「唉唷，」沈曼低叫，慌忙撈起水盆裡的青菜，「我得快點了！」
外頭傳來文彥的聲音，「我回來嘍………」
語聲未落人已出現在廚房門口，笑嘻嘻的打招呼，「阿嬤，媽，我回來了！」
看見兒子的笑臉，沈曼立刻也跟著心情大好。
「怎麼都擠在廚房裡？」林文彥好奇的問。
「來來來，」姚舜英拉住文彥的手，「到外面坐，我跟你講。」
沈曼一笑，看著那祖孫倆走出去才回身繼續準備晚飯…………
把魚蒸上，沈曼一邊洗手，一邊聞著皂液那陣檸檬香味時，聽見兒子走了進來。
「啊，彥，」沈曼回頭笑笑，「餓了嗎？再等二十分鐘就可以了！」
「嗯！」林文彥回答。
沈曼扭開了爐火，拿出炒鍋，發覺兒子沒走開。
「我要炒菜啦，」沈曼說，「你不出去？等會兒衣服一陣油煙味喔！」
林文彥靠著冰箱站著，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麼啦？」沈曼好奇。
「媽，我在想，」林文彥緩緩的開口，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興奮，「不如，妳跟阿嬤搬過去，我留在這裡！」
沈曼一愣，訝異的問，「這是什麼意思？」
她一邊問，一邊開始爆蒜頭，準備炒豉椒雞肉片。
小小的廚房變得很吵，林文彥提高了聲音，「我是說，我留在這裡一個人住！」
沈曼聽明白了兒子的話，有想過說等會兒吃完飯再談，但是一邊揮動鍋鏟，嘴巴就不由自主的說，「文彥，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林文彥滿臉不高興的問。
「為什麼要一個人住？」沈曼實在不解。
他明白孩子大了，需要自由，需要空間，但她跟婆婆都給予文彥絕對的自由，從來沒有無理的干涉過任何事，文彥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為什麼不可以，我有些同學還不是自己在外頭租地方住？」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沈曼說，「人家家住得遠，不得不搬出來自己住。我們家裡這麼舒服，阿嬤跟我兩個人服侍你一個，這樣還不好嗎？」
沈曼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不對，口氣也很緩和，但是文彥依然生氣了。
他沈下了臉，「算了，跟妳根本沒有可能說得通！」說著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身，聲調很惱怒，「還有，我可沒有叫妳服侍我，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偉大！」
沈曼一愣，張口結舌，呆呆的看著兒子那一板高大的背影踏著大步消失在拐彎處，突然胸口一陣絞疼，疼得連手都抖了起來。
她聽見外頭婆婆驚呼，「文彥？怎麼了？你上哪去？就要開飯了｜｜」
然後是「碰」的一聲門響打斷了婆婆的話。
「曼曼，文彥是怎麼了？」姚舜英衝進廚房大聲問。
看見沈曼的臉，姚舜英楞了楞，輕叫，「噯，這是怎麼啦？快別哭………」
沈曼這才發覺自己一臉淚水，連忙舉手用衣袖拭臉，接著發覺鍋子裡的雞片已經炒糊了，小廚房充滿了焦味………………
（四）
反正都沒什麼胃口，婆媳倆就著那一碟蒸魚草草解決了一頓晚飯。
沈曼漸漸平靜下來，約略的把衝突的原因告訴姚舜英。
「就是這樣啊？」姚舜英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笑著搖搖頭，「這孩子，我來說他，妳別再生氣了喔！」
文彥說的話也許沒什麼，叫沈曼刺心的，是他那一臉嫌惡的表情。
「我沒有生氣！」沈曼只能這樣回答婆婆，一陣傷心委屈湧上心頭。
「那就好，」姚舜英溫和的拍拍她的手，「妳也別傷心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這樣，有口無心，計較不得的。文彥算是乖的了，不出去胡鬧，自己懂得用功，成績那麼好，一點也不用妳操心……………」
是，瑕不掩瑜，沈曼默默的點頭，她知道，文彥是個好孩子！
那些氣在頭上說的話，不能算數，她不停的告訴自己。
沈曼在收拾廚房的時候，姚舜英進來說，「我剛剛跟文彥通過電話，他說跟朋友喝咖啡，叫我們不必等門。我看他沒什麼事，妳別擔心，早點休息吧啊！」
沈曼答應了一聲，算是放下了心，暗暗感激有婆婆在中間緩衝。雖然她知道文彥不會有事｜｜這並不是文彥第一次跟她鬧脾氣，通常他會自己出去吃碗麵看場電影什麼的，回來就什麼事也沒了。
這一場風波，像往常那些一樣，雷聲大，雨點小。
沈曼也像往常一樣，掉完幾滴眼淚就算了。
文彥…………她想，文彥心裡也不好過吧！
雖然崇恩出事的時候，文彥才九歲，但是九歲的孩子已經記得很多事了，尤其是那麼聰明的文彥。
對文彥來說，失去父親的打擊一定很大。
自小，他就是那麼熱烈的崇拜父親。
沈曼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崇拜崇恩。
崇恩是個幾近完美的男人，見識淵博，文武全才，他是全家人的驕傲，更是文彥心目中的神！
而且父子兩的感情又是那麼親密，永遠站在同一陣線，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玩不盡的遊戲。有時沈曼羨慕得幾乎有點妒忌｜｜不過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妒忌崇恩在兒子心裡的地位，還是妒忌文彥可以肆意佔用崇恩的精神時間。
不過，有一件事沈曼很清楚，那就是自己永遠替代不了崇恩。
她做不到，文彥也不會接受！
（五）
租客搬出去的那天恰巧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吃完午飯後沈曼陪著婆婆一起去辦交收鑰匙檢驗公寓，退還保證金等事。
她們的運氣很好，租客張先生一家都是斯文人，沒有糟蹋地方，姚舜英很滿意，交割手續順利完成。
張先生離去後，婆媳倆站在空無一物的客廳籌畫著。
「我想我們應該重新裝修！」姚舜英說，「雖然張先生弄得很乾淨，但是到底是幾十年樓齡了，尤其是浴室，那馬桶浴缸都該換新的，廚房的櫥櫃也都很殘舊了………」
沈曼完全贊成。
想到洗刷陌生人用過的馬桶，還真是怪噁心的！
「那就乾脆整個翻新吧！」姚舜英作下決定，「來，看看有沒有需要改隔間！」
沈曼跟著婆婆巡視。
「其實隔間很好，」沈曼說，「不需要改吧！」
「嗯，我也覺得。」姚舜英同意。
「不改隔間的話，應該不會太貴！」沈曼盤算著。
姚舜英笑，「曼曼妳不必擔心錢，我這些年來收的租金夠支付了。」
「不，媽，由我來付，」沈曼連忙說，「妳的錢留著自己用！」
姚舜英拍拍沈曼的肩膀，「妳跟我客氣什麼呢？我哪還有什麼地方用錢？難道還帶進棺材裡不｜｜」
「媽，」沈曼阻止婆婆說下去，「別說這種話嘛！」
「好，好，不說！」姚舜英笑，「其實這件事我一早想過了。陳媽媽介紹了一個裝修師父，功夫妥當，有交代，價錢又公道。陳媽媽家就是他裝修的，我看過，的確很好。妳跟他約個時間看看，要怎麼裝修，由妳作主，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媽沒意見，不過可別為了替媽省錢，弄得寒寒酸酸的喔！」
沈曼知道這筆錢婆婆確實是負擔得起，想想也就接受了老人家的好意。
回到家裡，婆婆遞給她一張紙，「這是裝修師父錦哥的手機號碼，妳跟他約個時間吧，記得說是陳媽媽介紹的！」
沈曼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答應了一聲，接過來之後馬上就打。
接電話的男人有把渾厚的聲音，聽見沈曼找錦哥，不慌不忙的回答，「我就是，請問哪位找？」
沈曼聽他說話的語氣斯文溫和，先就有了個好印象。
她簡短了說明來意，當然沒有忘記提到陳媽媽。
錦哥「噢」了一聲，說，「是，是，陳太太跟我打過電話了。這樣吧，我們先約個時間看地方，我帶些樣版讓您挑選，決定用哪些材料，我才能估價。嗯，聽陳太太說您那間公寓就在她家附近，我明天早上可以過來看看，不知方便嗎？」
沈曼沒想到這麼快可以約到，很高興，「方便方便，那就明天早上十點好吧？」
「沒問題！」錦哥說，「請問地址是？」
沈曼連忙報上地址。
錦哥抄下地址，又問，「您這個是聯絡電話嗎？」
沈曼想了想，「我給你我的手機號碼吧！」
她報上了號碼。
錦哥重複一次無誤，說，「謝謝，那麼明早見，林太太！」
他掛了電話，沈曼握著話筒發呆。
林太太………好像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
（六）
沈曼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走來走去，東摸摸，西看看，突然發覺這種興奮幾乎有點陌生。
不過是裝修而已，她啞然失笑，怎麼竟然好像有準備結婚那時候的感覺？
這幾年的生活的確是非常平淡，回頭想想，居然一點可供回憶的樂事都沒有……
嗯………文彥金榜題名？
雖然那應該是預料中事，放榜後她還是開心的抱住了文彥跳躍，但是文彥推開她，有點不耐煩的皺著眉，「幹嘛？我考上了妳很意外嗎？」
那冷冷的語氣立刻壓住了她的一團高興……………
母子，也要有緣份的吧？沈曼有點傷感的想，並不是妳想跟他親近，他就會同樣高興跟妳親近的！
腦海中浮現有時文彥跟她說話時那種冷淡，甚至倨傲的神色，沈曼抿緊了嘴唇，極力壓制住胸臆間悶漲的感覺。
別想那麼多吧，她安慰自己，等文彥度過了青春期就會沒事的！
唉，這賀爾蒙真是害人不淺！她嘆了口氣。
由青春期，沈曼聯想到更年期…………
從去年中開始，她的月事就不太正常，有時隔一個月才來，量也減少了，但說是踏入更年期，卻又沒有潮熱、盜汗、失眠等徵兆。
四十五歲停經好像早了一點，一般不都是五十幾嗎？
也許應該去醫生那兒檢查一下，確定不是別的毛病才好。她的責任未了，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行…………
「鈴…………」
門鈴聲在沒有家具的空屋裡聽來特別響，沈曼嚇了一跳，趕緊定定神快步走過去拉開門。
站在門外的是個身型高壯的男人，沈曼抬頭看清楚，怔了怔，剛覺得這位錦哥好面善，隨即想起可不正是在火鍋店那個大塊頭嗎？
這真是巧，沈曼訝異的想，及至看見人家的表情有點奇怪才醒覺到自己在發呆。
她趕緊換上笑臉，「錦哥是嗎？您好！」
她一邊打招呼，一邊忍不住想，這個名字跟這個人很不相配………
「是，林太太您好！」大塊頭｜錦哥禮貌的頷首微笑。
「請進！」沈曼退後一步側身讓他進來。
錦哥進來後把手上提著的箱子放在玄關，打量著屋子。
「有設計圖嗎？」他問。
設計圖？沈曼一怔。
「沒有，」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只是想翻新…………」
「明白！」錦哥簡短的說。
「最主要是廚房，」沈曼指指廚房，「還有兩個浴室，全部拆掉重做。」
錦哥點點頭，走到廚房看了看，問，「依照現在的格式？」
「大概沒什麼選擇吧！」沈曼說。
普通公寓，又不是豪宅，地方侷限著，能怎麼改呢？
「選擇還是有的，」錦哥說，「等會兒我拿些圖片您看！」
他到處摸摸敲敲滿屋子看了一下，說，「其他的就是粉刷油漆，這屋子的狀況還不錯，沒有什麼需要大修的！」
「地板呢？」沈曼問，「地板要換吧？」
錦哥搖搖頭，「可以不換！這建築商用的材料很好，很結實。地板只是花了些，打磨一下再油漆就跟新的一樣了！」
沈曼有點意外，傻傻的「喔」了一聲。
「妳可以選油漆的顏色，深淺隨妳！」錦哥說著抬頭巡視房頂。
這提醒了沈曼，連忙指著頂上的燈，「我想把燈也都換了！」
「沒問題！假如妳想自己去挑款式也可以，尤其是飯廳那盞，多數人都喜歡自己選擇，還有，哪裡需要添加也沒問題…………」
「啊，還有窗簾軌，麻煩你全部拆掉！」
「沒問題！」錦哥答應著，走到玄關把他帶來的手提箱拿到廚房，放上流理台。
「林太太先看看廚房跟浴室的圖片，看有沒有合意的，」他打開箱子拿出一本冊子在櫃面攤開，「我去量量地方！」
錦哥走開後，沈曼過去翻看那本冊子。
冊子裡面有些是圖片，有些是照片。
這位裝修師父的組織能力看來很好，全都分門別類編著號，井井有條。
沈曼看了幾張廚房的照片之後不由得眼花撩亂起來。
錦哥說得沒錯，的確有選擇的餘地！
沈曼看看圖，又看看廚房，腦子不停的轉…………
直到錦哥回來，她的腦子還在轉！
「實在太難選擇了！」她興奮的嘆氣，感到有點難為情。
錦哥微微一笑，溫和的說，「沒關係，一時之間是很難決定。妳帶回去慢慢看吧，跟妳先生商量好了再通知我。」
沈曼一呆，楞楞的看著他拿著鐳射量呎計算廚房的尺寸。
「我先生，已經去世了！」她終於說。
錦哥怔了怔，舉至耳邊的手頓了一下，才慢慢抽出夾在耳朵上的鉛筆。
「對不起！」他捏著鉛筆輕聲說，看著沈曼的眼光滿含誠摯的歉意。
沈曼淡然的笑笑，「沒什麼！」
錦哥點點頭，沒有再說話，繼續完成測量紀錄。
「我量好了！」他說，指指流理台上的冊子，「妳決定了款式還有材料才能估價。妳決定之後，打個電話給我。」
他遞給沈曼一張名片，「我的店就在附近，或者妳可以到我店裡看看樣版，也許看見磁磚櫥櫃的實物，比較能幫到妳做決定。」
沈曼答應著，接過名片看一看，忍不住「啊」了一聲，「你叫歐陽謹！」
原來是謹哥，不是錦哥！
「是！」歐陽謹說，「假如我不在店裡，妳跟我的同事談也一樣！」
「喔，喔，好的！」沈曼心不在焉的回答，心裡在覺得奇怪，「錦」跟「謹」明明是同音字，但是為什麼感覺會不一樣了？
咦，等一等，歐陽謹………這個名字好熟｜｜
「啊！」沈曼猛然想起來了，抬頭在歐陽謹臉上尋找小學同學的影子。
歐陽謹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眼中露出了詢問的神色。
小學畢業至今超過三十年，沈曼對同學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不過那高頭大馬的身型，再加上歐陽謹並不是常見的名姓，沈曼幾乎可以肯定。
「師專附小，仁班！」沈曼微笑，「風紀股長，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是沈曼！」
歐陽謹愣住了，半晌才笑起來，傻呼呼的摸著腦袋，「沈曼，呵，班長！」
他又打量了沈曼好一會兒，搖著頭笑，「我簡直不敢相信！」
其實台北不算大，舊日同窗重逢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不過，還真是意外之喜。
沈曼很高興，歐陽謹既然叫她班長，顯然是記得她的。
「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呢！」沈曼笑。
「怎麼可能？」歐陽謹的樣子有點訕訕的。
沈曼突然想起那時班上盛傳歐陽謹「暗戀」她，心微微一動，臉不禁熱了起來。
兩個人傻氣的相對而笑，氣氛有點尷尬。
半晌，沈曼找到了話題，問，「你怎麼會在台灣？不是移民到外國去了嗎？」
升初三那個夏天，一群小學同學揪團替將要隨家人移民的歐陽謹餞行，沈曼出了一份錢但沒有列席。
歐陽謹點點頭，「是，移民溫哥華，不過搬回來差不多十年了。」
「住不慣外國地方？」
「可以這麼說吧！」歐陽謹回答。
他的語氣很含糊，沈曼直覺的感到別有內情，不過當然不方便追問。
「妳呢？」他猶豫的問，「妳剛才說，妳先生，去世了？」
沈曼勉強微笑，點點頭，「八年前，車禍！」
歐陽謹低喟，「妳還好吧？」
沈曼抿抿嘴，「沒有什麼不好，過一天算一天…………」
歐陽謹默默不語。
「你呢？」沈曼振作起精神，「應該結了婚吧？」
歐陽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曾經！」
曾經？沈曼一怔。
「我十年前離了婚！」他輕輕的說。
「噢！」沈曼點點頭，抬頭看他，突然又看見了那雙傷心的眼睛。
他還是愛著她的吧？沈曼呆呆的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歐陽謹顯然也不願意再談下去，轉身收拾東西，「沈曼，我先走了，妳慢慢考慮一下，我們電話聯絡，好吧？」
「啊，」沈曼如夢初醒，連忙點頭，「好的…………」
她抬頭看他，不知怎麼，突然有點依依不捨的感覺。
歐陽謹提起箱子，對她微微一笑，「看見妳真高興，沈曼！」
「我也很高興！」沈曼誠懇的說。
「我走了！」他點點頭，看著沈曼又笑了笑，才轉身朝門口走。
沈曼跟在他身後，隨口問，「你還有跟別的同學聯絡嗎？」
「沒有了！」他回答，在玄關站住，想了一下，「剛開始還有通信，記得張仲平，齊淵他們嗎？」
「嗯，記得！」雖然樣子記不清楚，但名字是記得的。
「不過漸行漸遠漸無信…………」他說。
漸行漸遠漸無信，沈曼想，這跟她的情形也差不多，過去的朋友同學，大都沒有聯繫了。
結婚之後，尤其是做了全職母親後，林崇恩不喜歡她出去，為了避免生出不愉快，沈曼跟自己的朋友漸漸的停止來往，剩下的，全都是林崇恩的朋友。
當然，林崇恩去世之後，他們對她依然很好，也肯照應，沈曼現在這份工作，就是林崇恩一個朋友替她安排的。
剛開始，他們很熱心的邀請沈曼帶著文彥參加聚會。她無法推卻人家的善意，加上為了文彥，自己也想振作的過日子，所以沈曼多數會打起精神赴約。
有一次幾家人去郊遊，她看著別人雙雙對對，突然悲從中來，那眼淚，怎麼也忍不住，連忙跑到一邊暗自垂淚。
一個朋友發現了，走過來溫言安慰她，手自然的搭在她肩上……………
這本來沒有什麼，但是當沈曼勉強止住眼淚，轉頭看見朋友太太一臉不悅的樣子，她突然發覺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個圈子了。
縱使她坦蕩蕩問心無愧，寡婦的身份使她不方便再接受男性朋友的好意。與其隨時隨地小心翼翼的迴避嫌疑，不如索性不來往自在些。
當然也不是絕交，朋友們偶然還是會打個電話來問候一下，不過畢竟已經八年了，大家漸漸變得很生疏客氣…………
「呃，我們電話聯絡吧！」歐陽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沈思。
沈曼抬頭看見歐陽謹已經拉開了門。
「喔，好，」她連忙說，「電話聯絡！」
「妳……」歐陽謹握住門把，清清喉嚨，有點遲疑的問，「要一起走嗎？」
「一起走？」沈曼不解的反問，緊接著明白了歐陽謹的意思。
這裡空無一物，她留在這裡幹什麼呢？
「噢，也好！」她失笑，「等我一下！」
她跑過去拿了手袋和那本冊子，鎖好門跟歐陽謹並肩一起走。
在電梯裡，沈曼這才暗暗打量歐陽謹。
他穿著白襯衫卡其布長褲，沒有褽過，不是很挺，但是乾淨清爽。
其實今天的他，看起來並不很像做粗工的裝修師父。
沈曼接著想起那天晚上有人叫他老闆。
「這家店，是你開的嗎？」她問。
「是我爸爸開的，他退休後我接過來做！」歐陽謹簡短的回答。
沈曼好奇，「你爸爸，那時不是移民溫哥華了嗎？」
「跟很多移民國外的人一樣，住不慣，回流囉！」歐陽謹微笑，「其實他們移民主要的目的也就是為了我們兩兄弟讀書的問題，既然我大伯伯肯照顧我們，他們就把我跟哥哥留在溫哥華念書，自己跑回來重操舊業，開了這家店！」
看樣子，沈曼想，歐陽謹在國外並不如意，否則也不會回來接手父親的生意。
她怕引起尷尬，不好意思多問。
「妳這層公寓，裝修好自己住嗎？」歐陽謹問。
「是啊！」沈曼回答。
「剛買的？」他又問。
「不是……」沈曼說著電梯已到了樓下大堂，歐陽謹按住電梯門讓沈曼先出去。
「是我婆婆的，」她一邊朝大廈門口走，一邊繼續跟走在身旁的歐陽謹說，「一直租給人家，剛剛才收回來！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只有兩個房間，婆婆跟我住，我們三個人，太擠了一點。文彥，嗯，我的兒子，大了，需要多點地方，我婆婆說這間比較寬敞，所以決定搬過來！」
沈曼一口氣說完，暗暗有點驚異自己居然可以說這麼多話。
歐陽謹想了一下，「那天晚上，火鍋店，是妳的婆婆跟兒子？」
沈曼意外的瞪大了眼睛，「你也記得在火鍋店看到我啊？」
「我覺得妳有點面善，所以留意到了！」歐陽謹笑著摸摸頭，「我本來以為那是妳的母親！」
「我媽已經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去世了！」沈曼傷感的說，「她身體一直不好，常常生病……………那次，我沒有去替你餞行，就是因為我媽有事，沒有辦法走得開！」
「啊，對不起，我都不知道！」歐陽謹彷彿有點感慨，嘆了口氣，搖搖頭。
沈曼不很明白他搖頭是什麼意思，但是沒有問。
「妳一直照顧著妳婆婆？」
「彼此照應啦！」沈曼說，「我先生去世後，文彥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拆開他們啊！」
歐陽謹點點頭，「妳從小就很善良！」
沈曼一怔，笑了出來，「從小？」
歐陽謹也微笑，「我們小五就認識了，還不是從小嗎？」
沈曼看著他那張五官敦厚的臉，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真的，他們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我送妳回家吧！」他指指一輛停泊在客位的小貨車，「假如妳不嫌髒的話！」
「不用了，我就住在隔鄰那條街，走過去很近！」她說，又趕緊聲明，「別誤會，我沒有嫌棄的意思！」
「不是嫌棄就上車吧！」歐陽謹溫和的說，「反正順路，我們多聊一陣不好嗎？」
是，的確很好，沈曼微笑，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跟人聊天了………………
（七）
裝修的事有點波折。
首先姚舜英看見估價單，大吃一驚，「怎麼這麼貴？」
沈曼立刻發覺自己實在太天真，竟然把婆婆的話當真了！
前幾天她拿著那些圖片照片回家問婆婆的意見，婆婆再次說，「妳作主，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必問我………………」
於是，沈曼挑選了她喜歡的格式，挑選了她喜歡的楓木櫥櫃，黑色的花崗石檯面，浴室選用高貴雅致的義大利磁磚…………
她滿心歡喜的期待著她一直嚮往的那種精緻如家居雜誌裡面的廚房跟浴室。
「陳媽媽家也差不多大，整間翻新不過是這一半價錢！」姚舜英捏著估價單眉頭緊皺，「妳這個小學同學準是看妳好騙，趁機獅子大開口！虧陳媽媽還說他老實公道！」
沈曼愕然，連忙解釋她選得都是高價的材料。
但是姚舜英認定歐陽謹在玩花樣。
沈曼無可辯解，心中叫苦，一千萬個後悔讓婆婆出錢。
「那，不如我自己付吧！」她低聲下氣的說。
「這不是誰出錢的問題！」姚舜英大聲說，「妳別傻傻的讓人哄騙，什麼材料要這麼貴法？妳把他的電話給我，讓我問問他！」
一向臉皮子薄的沈曼嚇得魂不附體，只好息事寧人，「那，我叫他照著陳媽媽家用的材料再做張估價單好了！」
她覺得很沮喪｜｜看來自己只有用壓層板的命呢！
更沮喪的是要大大的丟個人，實在很沒面子！
幸好當她臉紅耳赤，期期艾艾的告訴歐陽謹說婆婆覺得太貴，想照陳媽媽家那樣裝修時，歐陽謹彷彿毫不介意，輕鬆的說，「沒問題，我盡快E新的報價單給妳！」
他就這樣若無其事的化解了她的窘迫，沈曼幾乎沒感激流涕。
收到新的報價單之後，姚舜英總算滿意了。
「妳看，是不是？」她得意的看著沈曼，「妳差點上當了！」
沈曼啼笑皆非，第一次發覺頗有學問的婆婆原來並不是很明白事理！
不過，唉，算了，事情解決了就好了，沈曼想。
一家人，是非對錯也沒什麼好爭論的，但求大家相安無事。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姚舜英滿意了價錢之後，下令，「叫他馬上開工！」
「馬上啊？不知道行不行………」沈曼隱隱覺得好像不大可能。
「不行就找別人，」婆婆近乎蠻橫的說，「又不是只有他一個裝修師父！」
沈曼暗暗叫苦，真後悔接了這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使。
她知道歐陽謹大概沒辦法馬上開工，但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最快也要三個月後才有期！
沈曼握著聽筒發呆，一顆心直往下沈。
「喂，沈曼，」電話那頭傳來歐陽謹的聲音，「妳還在嗎？」
沈曼吸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歐陽謹，拜託你，可以快一點嗎？我婆婆希望你可以馬上動工……………」
歐陽謹沈默了幾秒，才緩緩的說，「妳知道那是沒有可能的，沈曼，我只能答應妳盡快。」
「盡快是什麼時候？」沈曼急得想哭，「我該怎麼跟我婆婆說呢？」
歐陽謹沈吟著，沈曼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在那裡皺眉頭｜｜不是不耐煩那種，而是苦苦思索該怎麼解決問題。
「這樣吧，沈曼，」他終於說，「妳讓我安排一下再答覆妳，好嗎？」
雖然不是一個直接的答案，但沈曼吊在半空的心緩緩歸位。
「那，謝謝你了！」她感激的說，又有點過意不去的加了句，「實在太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
「別客氣，」歐陽謹溫和的說，「我們等會兒再聯絡吧！」
掛上了電話，沈曼輕輕吁了口氣，這才發現蔣麗萍正注視著她。
看蔣麗萍微微皺著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沈曼知道蔣麗萍多半聽見了她跟歐陽謹說的話。
「裝修好麻煩！」沈曼訕訕的說。
蔣麗萍搖搖頭，「裝修不很麻煩，麻煩的是妳家那位老太太！」
沈曼閉緊了嘴，心裡隱隱有點不舒服。
幾天前她才興致勃勃的和蔣麗萍在午飯休息時間一起研究那些櫥櫃浴室的圖片。可惜這一團高興，來得快，去得也快。
沈曼不敢怪婆婆，只能怪自己沒弄清楚婆婆的意思。
只是她真的好想要那種新式雅緻的裝修。
結婚之初，林崇恩大部分的積蓄都拿出來買了現在住的這間公寓，沒有太多的錢布置新居。他堅持著著大男人本色，不肯用妻子的錢，盡自己所能，一切以實用簡便為主。
後來手頭寬裕時沈曼想重新裝修，但是林崇恩認為沒有必要，一口否決了。
這一次，沈曼還以為可以一圓多年的心願，結果還是一場空歡喜。
蔣麗萍不贊成沈曼自己出錢，說，「別傻，那是她的公寓，妳幹嘛替她出錢？」
誰的公寓，有分別嗎？沈曼想。
她並不是覬覦婆婆的身家，只是婆婆沒有別的親人，這層公寓以後不給唯一的孫子文彥給誰呢？
再說，他們還有好多年要住，弄得漂亮舒適一點不好嗎？
唉，算了！沈曼輕輕嘆氣，都是身外物，不值得為這個跟家人起紛爭。
（八）
「我可以馬上開始！」歐陽謹宣布。
沈曼驚喜的下巴都差點掉了下來。
「不過，沒有辦法在兩個星期之內完工！」歐陽謹說，「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沈曼想想，覺得一個月可以接受，婆婆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假如現在找另一間裝修公司，靠不靠得住，能不能馬上開工是一個問題，光是聯絡估價這些程序也得花上至少一兩個星期…………
「假如妳OK的話，那麼盡快過來挑選顏色！」歐陽謹那溫和的聲音一貫的不疾不徐，「因為打造櫥櫃需要至少一個星期！」
於是沈曼下班後匆匆買了熟食回家安排好晚飯，依約趕到歐陽謹的店裡。
她曾邀婆婆一起去，下意識的想要婆婆看看歐陽謹那頗具規模的店。
姚舜英見過歐陽謹一次，評語不甚佳。
「妳這個小學同學沒什麼出息喔！」她的口氣流露著輕視，「什麼不好做，做裝修工人！」
「他自己是老闆！」沈曼替老同學不平，小聲的辯解。
「老闆是說著好聽的，不就是工頭嘛！」姚舜英輕哼，「終究是粗人一個！」
沈曼暗暗皺眉。
她不覺得歐陽謹是粗人。
在她看來，歐陽謹平和斯文，許多專業人士修養都不及他。
是婆婆的階級觀念太強，蒙蔽了她的眼光。
不過沒辦法，婆婆書香門第出身，而且在她那個年代，一個女人能夠做到中學校長是件了不起的事。婆婆習慣了被人吹捧迎逢，不免自覺高人一等。
「媽一起去選顏色吧！」沈曼問婆婆。
當然，除了想要婆婆看歐陽謹的店鋪，她還想杜絕後患！
「不必啦，妳選就可以了，我沒意見！」姚舜英說。
「選定了就不能改了喔！」沈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看著婆婆。
「得了得了！我無所謂，妳喜歡就可以了！」婆婆慷慨的說。
但是終於還是追加了一句，「可別挑太深的顏色！」
此刻，坐在歐陽謹的小辦公室裡，沈曼看著玻璃間隔外的店夥擾攘收拾著關店門，抱歉的說，「不好意思，歐陽謹，妨礙了你下班！」
「別客氣，我常常關了店以後都會留下做點事的！」歐陽謹微笑。
他按了按電腦，把螢幕轉過來給沈曼看。
「近年來壓層板也多了很多顏色跟圖案。」他說，「我依照妳之前的選擇做了這個構圖，妳看看喜不喜歡！」
沈曼注視著電腦螢幕上的圖樣，驚喜的睜大了眼睛。
「其實，花崗石需要較多的保養，清潔的方法和用劑都有講究，不然失去光澤後就有陳舊的感覺。」歐陽謹緩緩的說，「妳要上班，生活忙碌，層壓板比較不麻煩…………當然，也許質感或視覺上差一點，但是一樣也可以做得好看！」
「真的！」沈曼看著那圖樣驚嘆，一邊為歐陽謹體貼的話感動，「真的很漂亮！」
她看著那黑色的流理台面，突然想起婆婆的囑咐，豋時洩氣了。
「我婆婆說，不要太暗太深的顏色………」她有點尷尬，眼睛注視著電腦螢幕，迴避著歐陽謹的眼光，「這個搭配很好，可是會不會太深色？」
「啊，這個容易！」歐陽謹笑，一點也不在乎，「把櫥櫃改成淺一點的顏色，譬如白松木……………」
他把螢幕轉過去，按了幾下按鍵，再轉過來給沈曼看。
「這樣，」他笑，「感覺完全不同，但一樣好看！」
沈曼看著那改過的圖樣，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很感動很感動，竟然想哭。
她勉強按捺著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連連點著頭，想說話，但是喉嚨哽住發不出聲音，心一慌，眼淚頓時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
歐陽謹被她嚇了一跳，呆了幾秒才慌張的低叫，「別，別，不喜歡可以改，不用哭喔！」
沈曼尷尬的側過身，一手按著眼睛企圖阻擋那源源不絕的淚水，一手連連搖動表示不是為了不滿意廚房的圖樣哭泣。
歐陽謹憐惜的注視著她，輕輕嘆了口氣，抽出幾張面紙遞過去。
他沒有叫沈曼別哭，只是靜靜的等待她的情緒平復。
「對不起！」沈曼終於止住了眼淚，用面紙按著微紅的鼻端羞澀的道歉，暗暗懊惱著自己的失態。
歐陽謹藹然的微笑，柔聲說，「沒關係！」
沈曼訕訕的嘗試解釋，「我只是覺得自己給你添了太多麻煩…………」
「麻煩？呵呵，」歐陽謹輕笑，「沒有，妳一點也不麻煩！妳大概沒見過真正麻煩的人，要求多多，只差點沒叫我跟到他家去做奴隸！」
沈曼被他的話逗得「噗嗤」一聲笑了。
她抬眼看著滿臉笑容的歐陽謹，突然發現了他小時候的影子……………
這還是重逢後第一次看見歐陽謹真正開懷的笑容，沈曼模模糊糊的想，他，跟她一樣，都是在很努力的活著吧？
歐陽謹輕咳一聲，指指電腦，「怎麼樣？喜歡嗎？」
「嗯，喜歡，很喜歡！」沈曼回過神，連忙點頭，「就這樣吧！」
「那好！」他記錄下來，接著說，「來看看浴室…………」
有歐陽謹從旁建議，沈曼很順利的完成了所有的項目。
她簽好協議書，把公寓鑰匙交給歐陽謹，吁了口氣，「總算選好了！」
「回去可以好好睡一覺了！」歐陽謹說。
沈曼詫異，她的確是幾晚都沒睡好！
她摸摸自己的臉頰，「怎麼？很明顯嗎？」
歐陽謹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有一點累的樣子！」
那，是憔悴囉！沈曼笑嘆。
真是小船不可載重，為了裝修這一點小事竟然搞到失眠！
她看看腕錶，「啊，快九點了，我該走了。謝謝你！不好意思，弄到這麼晚！」
歐陽謹微笑，坐著沒動，「沒關係，是我的榮幸！」他說。
這句場面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彷彿很真誠。
沈曼又感動了，抿抿嘴，有點疑惑的想，是不是太久沒有人獻殷勤了？為什麼那麼容易感動？
她禁止自己胡思亂想，趕緊找別的話題，「你住得遠嗎？」
歐陽謹搖搖頭，指一指上面，「就在這裡二樓！」
「啊，」沈曼訝異，「那倒很方便！」
她知道這一排三、四層樓高的店鋪樓上都是住宅，只是沒想到歐陽謹就住在這裡。
沈曼有點好奇想多知道一點他的事，但是又怕歐陽謹覺得她八卦。
「我爸媽以前住這裡，」彷彿感應到了她的好奇，歐陽謹主動告訴她，「退休後搬到台中鄉下跟我舅舅他們一起。現在我一個人住！」
沈曼嘆息，「想想，我們住得這麼近，這些年來，竟沒有碰見過！」
歐陽謹笑，「就算碰見也不認得了！那回在火鍋店不是碰見了嗎？」
「應該覺得面善吧？」沈曼回想，「不然也不會留下印象！」
其實那晚她有印象的，是他那對傷心的眼睛。
記憶中的歐陽謹，是個爽朗活潑的男孩子，個子高大，聲音很洪亮。
能當選風紀股長，當然也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雖然比不上年年考第一的沈曼，但歐陽謹的功課總是維持在前五名內。
沈曼不記得跟歐陽謹有太多的交集。歐陽謹屬於坐在教室後排那群「早熟」的大男生，而她是個拘謹斯文，有點害羞的小女生。
沈曼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被同學選為班長完全是拜優秀的成績所賜，並不是因為她有什麼領導才能。她甚至不覺得自己聰明過人，成績好不過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做，只好拼命讀書的結果罷了！豪爽明快的歐陽謹就不一樣，天生有種一呼百諾的氣派。沈曼不得不承認自己暗暗的有點羨慕他的揮灑自如。
那時有人謠傳歐陽謹喜歡她，但是歐陽謹本人從來沒有對沈曼表示過什麼，所以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過就算是真的，也只是puppy love吧！
他的前妻才是他心之所繫，看他在這麼多年後還會流露出傷心的神色就知道了。
發生了什麼事呢？她竟然捨得下他？沈曼低喟。
「你們沒有小孩？」她隨口問。
歐陽謹臉上的微笑凝結了。
沈曼尚未會意，還在等他回答。
歐陽謹調開視線，輕輕的說，「有一個男孩，不過，不在了！」
不在？意思是去世了？
沈曼大為震驚，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真對不起………」
歐陽謹搖搖頭，「沒關係，」他低聲說，「遲早會提起這事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扮起一個笑臉。
但這笑臉讓沈曼看著心有點酸。
歐陽謹站起身，「來，沈曼，我送妳回去！」
沈曼也慌忙站起來，急急推卻，「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別客氣了，沈曼。我不是那麼沒紳士風度的，讓一個女孩子晚上自己一個人走兩條街回家！」
沈曼笑了出來，「女孩子？馬上就年過半百了，還女孩子？」
歐陽謹凝視著她，「妳的氣質還像是個女孩子！」
沈曼一怔，不很確定這樣的說詞是褒還是貶。
歐陽謹應該沒有不好的意思，但沈曼情願做個大方得體的中年女子。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置諸一笑，說，「我們走吧！」
三月初的夜晚，帶著點濕氣的風十分和暖，街上人來人往很熱鬧。
沈曼看著歐陽謹鎖上店門。
他高大的背影令她驚嘆。
「你有多高？」她忍不住問。
「一八七！」他回答，走到她身邊，作勢比一比。
個子算是高挑的沈曼剛好到他的耳垂下。
「妳長高了！」他說，「以前妳只到我肩膀！」
沈曼恍惚也記得，「是啊，初一那年突然長高十幾二十公分！」
「一晃眼三十多年了！」歐陽謹有點感慨似的說。
沈曼點點頭，「拐個彎又是三十年！」
「什麼都不去想，日子過得很快！」歐陽謹說。
「是啊！」沈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再次點頭同意。
他們閒適的並肩同步走著，靠得很近，卻沒有曖昧的感覺，彷彿兩個好朋友。
事實上他們的確是老朋友了。
「其實我沒有理由認不出妳！」歐陽謹說，「妳一點都沒有變！說話的神情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
這是他第二次說類似的話，沈曼不知該如何反應，幸好她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
「對不起！」她知道一定是婆婆打來的，趕緊從皮包裡掏出手機一看，果然不錯。
「媽！」她笑著接聽。
「曼曼啊，妳在哪呀？」婆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擔心。
「在回家的路上，就快到家了！」
「怎麼去了那麼久？」姚舜英埋怨。
「挑顏色挺費時的嘛！」沈曼溫言賠笑，「別擔心，我就回來了，媽妳先睡吧！」
姚舜英又嘀咕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看來你跟妳婆婆的感情很好！」歐陽謹說。
「是很好！」沈曼沈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同病相憐吧！我公公也早去世！」
「妳先生是她唯一的孩子？」
「嗯！」沈曼點點頭，突然苦澀的笑了一下，「你知道嗎？我公公是得直腸癌去世的，醫生說可能會有遺傳，要崇恩，我先生，多注意一下身體。所以崇恩一直都很小心，在家都吃紅米飯，還有定期做檢查………然後有一天，他送一個客戶出去，好端端的站在人行道上，一輛失控的汽車直剷上來，不偏不倚的撞中了他……………」
沈曼的淚水滑了下來，可是她沒有伸手去擦，眼睛直直的看著前面，「你知道嗎？崇恩很討厭吃紅米飯，他也痛恨照直腸鏡，早知道這樣…………」
她的語音破碎，終於發出了抑制不住的抽噎聲。
歐陽謹沒有說話，伸手默默輕拍著沈曼顫抖的肩……………
（九）
這一陣子，公寓大廈裡的一群老太太興起方城之戰。
姚舜英和對門的陳媽媽她們說是預防老人癡呆症，經常打打無傷大雅的小麻將。
她們的聚會通常都是在週日孩子上班上學的時候，但是這一個星期天恰巧是陳媽媽的生日，她的孝順兒子替她約齊了雀友，在家裡擺下擂臺，午時開始候教，直至晚上。
姚舜英當然也在被邀之列，高高興興的赴席去了！
婆婆不在，兒子也出去了，沈曼上街買完家中需要的雜物之後跑去新家看看工程的進度。
因為趕工的關係，那班工人開工的時間不定，沈曼怕自己在那裡礙手礙腳，所以平常都不太敢去看。
但是她知道星期天只有歐陽謹會在那裡，所以不妨去「探班」。
公寓開始動工後，她才發現歐陽謹為了替她如期完工，不但要支付一班工人額外的加班費，自己還得犧牲星期天親自動手。
這讓沈曼感動感激之餘，又覺得萬分過意不去。
上個星期天，沈曼過來看見歐陽謹獨自在那裡磨地板，一天一地的塵。
他把沈曼隔在透明塑料防塵帳外不許她進來，自己探出一顆腦袋，拉下包著口鼻的面罩跟她說話，那滿頭滿臉的木灰讓他的笑容看來有點傻氣。
但是沈曼覺得那樣的歐陽謹可愛非凡，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制止自己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
「都拆光了！」歐陽謹告訴她，「沒有東西看，而且髒！下個星期吧，星期六或星期天妳再過來……………」
他這麼說，沈曼只好依依不捨的離開了。
昨天下午過來看看，一開門，就聽見有人大叫，「小心，別踩，別踩………」
一個工人笑嘻嘻的跑過來，沈曼認得他叫阿祥。
阿祥指著架在地上的木板，「小姐，走這裡！」
原來玄關鋪上的磁磚還沒全乾。
「祥哥你好！」沈曼先含笑打了個招呼。
她那張笑臉足以融化冰霜，再加上居然叫得出名字，阿祥頓時一臉飄飄然受寵若驚的表情。
「好漂亮！」沈曼低頭看著拼花磁磚地忍不住滿意的讚嘆。
「是啊，老闆吩咐一定要用心做呢！」阿祥搓著手，「當然，老闆不吩咐我們也不敢馬虎！」
「謝謝你們喔！」沈曼由衷的道謝。
阿祥咧著嘴笑，「應該的應該的！請進來看看啊，不過要小心走！」
沈曼張望了一下，沒看見歐陽謹。
阿祥機靈的自動獻上答案，「老闆今天不在嘿，我們在鋪廚房跟廁所的磁磚……」
聽見歐陽謹不在，沈曼一陣失望，猶豫了一下，「那我不進來妨礙你們了！」
她說著把手上的兩個袋子交給阿祥，「這是汽水果汁還有小點心…………」
「小姐太客氣了！」阿祥雙手接過來連連鞠躬，「每次都請我們吃東西！」
「一點小意思而已！」沈曼有點靦腆，「麻煩你們太多了！」
「不會，不會，哪裡有！」阿祥又鞠了個躬，「那慢走了喔！明天再來，老闆明天會在這裡……………」
沈曼點頭答應著，突然看見阿祥眼裡閃過一絲調皮的笑意，忍不住怔了一下，懷疑歐陽謹的同事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的確，他們是小學同學，多年後重逢，他離了婚，她沒有丈夫，一般人大概都會覺得他們有發展的機會吧。
沈曼自問沒有這個意思，相信歐陽謹也沒有。
難道一男一女就不可以是單純的朋友嗎？
別管人家想什麼啦，沈曼告訴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何況歐陽謹算是單身，她是安全的，不必擔心無端端成為千夫所指的狐狸精………
沈曼帶著咖啡小甜圈來到公寓時，歐陽謹果然獨自一個人在那裡粉刷牆壁，穿著一條殘舊的牛仔褲，同樣殘舊的汗衫，可是看起來舒適恬和，一點也不顯寒酸。
看見他衣服上下都沾著斑斑點點顏色不同的油漆，沈曼忍不住笑問，「這是你粉刷牆壁的制服嗎？」
歐陽謹含笑看了自己一眼，「做我們這行的，很難保持乾淨！」
沈曼看著他熟練的上下滑動滾筒，那雙深褐色，肌肉壯實的手臂不知怎麼讓她的心微微騷動了。
她覺得臉一陣熱，心跳不安的連忙移開視線。
「我可以幫忙嗎？」沈曼努力轉移情緒。
歐陽謹輕笑，「不必啦！」
「怕我越幫越忙？」沈曼其實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
「不是啦，」歐陽謹笑著否認，「油漆很辛苦的，妳做不慣，怕妳明天手痠得舉不起來呢！」
他的語氣透著愛惜，幾乎有點親暱的感覺，沈曼不由得一陣恍惚。
「好香，妳帶了咖啡來？」歐陽謹問。
沈曼如夢初醒，連忙回答，「是，還有小甜圈，要不要休息一下？」
「稍等一下，兩分鐘！」歐陽謹說，「讓我做完這一面牆！」
「不如妳先去參觀浴室，」他建議，「兩間都做好了，仔細檢驗一下，看看可有什麼不滿意的！」
「喔，好！」沈曼雀躍，輕輕放下手上的紙袋，急步往裡間走。
經過廚房，先探頭看了一眼。
廚房還空蕩蕩的，不過地磚已經鋪好了，沈曼想像一下完成後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她駐足了好一會兒，才走向浴室。
浴室是一般公寓尺寸，盥洗臺，馬桶，浴缸，極普通的三件潔具，沈曼並沒有多大期望，但是當她看了一眼，不禁喜出望外。
歐陽謹說得沒錯，儘管是普通材料，一樣可以做得很精緻！
他沒有浪費任何能利用的空間，抽屜及儲物櫃一應俱全，卻一點不顯得擁擠。
整個浴室的色調乍看是白色，但其實是極淡極淡的貝殼粉紅，非常浪漫柔雅……
「喜歡嗎？」歐陽謹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輕輕的問正在發呆的沈曼。
沈曼吸了口氣，轉頭看著歐陽謹連連點頭，心裡充滿了感激。
歐陽謹擦擦鼻子，「妳喜歡就好！」
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句話，但是聽進沈曼耳裡卻覺得格外溫馨窩心。
她眨眨眼睛，阻止那即將氾濫的淚水，趕緊調整情緒。
「我去看另外一間！」她丟下一句，匆匆開溜。
另外一間浴室在主臥房。
既然是婆婆的公寓，沈曼當然不能大刺刺的佔據主人房，但是婆婆也推卻。最後大家決定讓給文彥。
主人臥室比較寬敞，可以一併容納文彥的書桌書架什麼的。
再說文彥有自己專用的浴室，亂一點也無所謂。
這些，沈曼都絮絮的告訴過歐陽謹。
而歐陽謹顯然也用了心思，因為兩間同樣大小的浴室，卻是完全不同的格調。
沈曼替文彥挑選的顏色是中性的米色。
她沒有想到做出來的效果竟然一點也不單調。
潔白的盥洗磁盆幾乎有一公尺長，佔據了整個櫃面，旁邊多出來的位置做了一個從底至頂的櫥架，跟盥洗盆下面的櫃子一樣是深棕色的。
一面大鏡子鑲著同色的木框，鏡子底端，水龍頭上方搭著長長的玻璃架…………
「我想這樣比較容易打理，」歐陽謹跟了進來，指著盥洗盆說，「一抹就乾淨了。男孩子沒有太多雜物，這個玻璃架應該夠放日用品…………」
沈曼讚嘆，「我完全沒有想到………」
她走過去細看，浴缸周圍的磁磚是淡淡的牛奶咖啡色，隱隱約約有較深色的細紋。
磁磚很大塊，約莫是四十乘二十公分，令原本頗為狹小的空間看起來比較寬敞，中間鑲著一行大約五公分寬，由米、淺咖啡及深棕三種顏色拼湊而成的玻璃磚。
沈曼伸手輕輕撫摸，感到疑惑，「這，不是我選的嘛！」
「妳不喜歡？」歐陽謹問。
「很喜歡很喜歡！」沈曼忙說，「我是選這個顏色，但是肯定不是這種，這玻璃磚更加沒有！」
「喜歡就好了！」歐陽謹微笑，「店裡剛好有剩貨，我就自作主張的幫妳換了，還真怕妳不高興呢！」
沈曼半信半疑，不過肯定自己是平白撿了個大大的便宜，心裡很過意不去。
「歐陽謹，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嘆氣，「我在想，不如你算一算額外支付了多少加班費，我還給你，好不好？」
歐陽謹失笑，「不必了，沈曼，別那麼客氣！」
「讓你吃虧不好意思嘛！」
「不會啦，妳別想那麼多！」歐陽謹笑，「我雖然不是奸商，但也不至於做虧本生意，最要緊是妳滿意，其他的妳就別操心了！」
沈曼還在支支吾吾，歐陽謹拍拍她的肩，轉身出去，邊走邊說，「出來喝咖啡吧，都冷掉了！」
沈曼連忙舉步跟著走，「真的，歐陽謹，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沈曼！」歐陽謹低叫，猛然停步轉身。
沈曼差點撞了上去，趕緊站定。
歐陽謹凝視著她，神色雖然認真，卻依然溫和。
他沒有說話，只豎起食指擱到嘴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表示。
沈曼楞楞的看著他。
歐陽謹突然笑了，偏偏頭，「喝咖啡吧，傻丫頭！」說著轉身走了。
傻丫頭？沈曼啼笑皆非的瞪大了眼睛。
這是甚麼話？她沒好氣的想，可是不知怎麼竟然覺得有點甜甜的感覺。
（十）
公寓如期完工，姚舜英仔細巡視一遍挑不出任何毛病，滿意的點頭。
沈曼終於鬆了口氣。
一起來參觀的陳媽媽讚不絕口，「真是漂亮！而且居然這麼快就完工了！」
「還不是陳媽媽妳的面子！」姚舜英其實並不是不懂奉承的人。
「哪裡唷！」陳媽媽笑，「我可不敢居功！我那兒都等了差不多四個月呢！」
「是嗎？」姚舜英搖搖頭，「妳還真有耐性！」
「老實說，隨叫隨到的裝修師父多半靠不住！」陳媽媽說，「要不是新出道經驗不足，就是口碑不好沒生意！妳想想哪有帶著一班工人空等著接工作的，不早餓死了？」
姚舜英不相信，「不會吧？這歐陽謹不就馬上開工了？」
沈曼忍不住搭話，「他本來也是說要等三個月…………」
姚舜英嗤之以鼻，「曼曼啊，妳別那麼天真了！那不過是裝模作樣擺架子罷了，一聽妳說要找別人，還不是馬上轉個樣子！」
沈曼皺眉，她根本沒提過要找別的師父。
歐陽謹……………歐陽謹這可是全力以赴，甚至違反了他平日的宗旨。
他說過除非逼不得已，不然絕不叫工人加班超時工作。
「我不是不願意多付錢，」他說，「而是人的體力有限，做這行的太累容易出事，而且工作也免不了會馬虎，再來就是不想剝削他們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沈曼相信他的話，不用看別的，光是從他那班手下愉快的態度就可以看出歐陽謹是個受愛戴的好老闆。
不過表面看來隨和的婆婆其實異常固執，她認定了的事，很難扭轉，沈曼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讓婆婆明白。
「喝過洋水的人到底不同！」
陳媽媽的話打斷了沈曼的思緒，她聽見婆婆「嗤」的一聲笑了。
「是，到外國打個轉，窩在唐人街餐館洗幾年盤碗也就算喝過洋水了！」姚舜英的語氣很諷刺。
「不，不，」陳媽媽說，「聽說這謹哥是大學生喔！」
「聽說嘛！」姚舜英輕哼，「牛誰不會吹？幾時聽說過留洋大學生做裝修工人的？妳看他的樣子哪點像讀書人？又粗又黑，一雙手伸出來滿是老繭…………」
沈曼聽著很不以為然，甚至有點反感，不過總不能當著陳媽媽的面反駁婆婆吧？
其實別說當著陳媽媽，就算沒有旁人在她也不習慣跟婆婆爭論什麼。
沈曼一向認為老人家說什麼由她去吧，愛聽多聽幾句，不愛聽就左耳進右耳出，有什麼好認真計較呢？
但是這一次婆婆的話真的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彷彿骨骾於喉。
（十一）
沈曼怔忡的看著李醫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真的就這樣到了更年期，停經了？
她想想又覺得自己有點傻，停經總比有病好吧，不是嗎？
可是我上星期才過四十六歲生日耶，她有點傷感的想，就這樣步入「老年」了嗎？
這一陣子，裝修搬家擾攘了差不多兩個月。婆婆年紀大了，文彥今年高中畢業，正忙著準備期末考以及大學指考｜｜讀書大過天，她哪敢驚動勞煩大少爺，所以自己一個人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
等一切就緒，安定下來，沈曼才發覺月經一直沒來。
今天趁午飯時間來診所拿驗身報告，醫生證實她是更年期停經。
「是不是太早了一點？」沈曼喃喃的問。
李醫生推推眼鏡，「也不算，四十歲之後屬正常！」
「怎麼我一點症狀都沒有？人家不是說會潮熱，多汗，焦慮，失眠，情緒失控什麼的嗎？」
「那恭喜妳囉！」李醫生笑，「妳是少數的幸運兒！只有一小部分人除了停經就沒有別的徵兆了！」
「噢！」沈曼無奈的笑了。
看來也只好接受現實，她想，反正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不是嗎？這樣無聲無息的告別「女人時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更年期骨質流失比較快，所以要記得吃鈣片和維他命D，還有要多做運動，因為新陳代謝減慢，脂肪容易聚積。」李醫生囑咐，「服食雌激素的壞處比好處多，所以我不建議……………」
儘管醫生輕描淡寫，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儘管沈曼不停的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麼大不了，但也說不出來是為什麼，心底深深處，她還是覺得哀傷自憐，有種很不甘的感覺。
回到公司，蔣麗萍問起。
沈曼學著李醫生那樣輕描淡寫，「沒什麼，更年期至，停經了！」
「喔，」蔣麗萍眨眨眼，若無其事的說，「沒有月經了，多好！」
沈曼以為蔣麗萍是在安慰她，感激的笑笑。
「妳不覺得嗎？來月經好麻煩！」蔣麗萍說，「反正又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幹嘛還要有月經？」
是，是很麻煩！沈曼也曾經這樣覺得。
不過真正面臨失去的時候，又覺得很不是滋味。
算了，面對現實吧，她告訴自己，人只要不死，總會老的！
攤開文件，她強打起精神投入工作……………
整個下午，沈曼就這樣全神貫注的工作。
幸好這個辦公室只有她跟蔣麗萍兩個文員，所以工作量滿大的，讓她沒有機會傷春悲秋的胡思亂想。
可是下了班搭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沈曼不由自主的又悶悶不樂起來了。
啊，可別是更年期憂鬱症………
沈曼想著突然一驚，心想才說沒有任何症狀，馬上就來了！
接著又暗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還好，她自我解嘲，還會覺得好笑！
下了公車，習慣性的走向日常買菜的超市，在思索今晚的菜單時，沈曼才突然想起今早婆婆跟陳媽媽等一群老太太們組團去做環島十日遊了。
而文彥這一陣子放學後都留校啃書，不到深夜不回家，所以現在家裡沒人，根本沒有需要趕著回去做晚飯！
真的是精神恍惚了！沈曼嘆了口氣。
她站在街邊，茫茫然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她想了一下，呆呆的轉身往回家的方向走，突然被人從後面輕輕拍了一下肩膀，一把渾厚的聲音喚，「喂，沈曼！」
沈曼嚇了一大跳，猛然轉身，定睛看清楚原來是多日不見的歐陽謹！
「對不起，嚇著妳了！」歐陽謹慌忙道歉。
沈曼按著胸口傻笑，半是吃驚，半是歡喜。
「幹嘛在街上轉來轉去，失魂落魄的樣子？」歐陽謹笑著問。
唉唷，都被人家看見了，沈曼有點不好意思，「嗯，沒有啦，在想事情！」
「趕著回家做飯？」歐陽謹拉著她靠邊站，免得阻擋了人潮。
「今天不用………」她盡量簡潔的解釋了原因。
「那多好，難得放假！」
「是啊！」沈曼嘆氣，「可是突然空下來不知道做什麼好！」
歐陽謹微笑，「那麼，相請不如偶遇，我請妳吃晚飯！」
沈曼有點意外，但是覺得很高興，「應該是我請你才對，你幫了我那麼大的忙！」
「哪裡！」歐陽謹說，「妳給了封那麼大的紅包，我的同事們都說要請妳吃飯，今晚就由我代他們請囉！」
沈曼的臉微微一紅，「你已經謝過我了，還提這事幹什麼！」
歐陽謹輕笑，「好吧，那大家都不要謝來謝去了。肚子餓了，一起去吃飯好吧？」
「OK！」沈曼爽快的答應。
歐陽謹愉快的笑了，但是接著卻突然露出猶豫的神情。
他看看自己，有點抱歉的說，「我得回家換件衣服，這樣，太不成樣子了！」
沈曼看著他的T恤粗布長褲，搖搖頭，「沒關係，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啊！」歐陽謹想了一下，「可以陪我回家一下嗎？很快的！」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很信任歐陽謹，沈曼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裝修工程結束後，他們偶然也通過電郵互相問候，雖然沒有很深入的談話，但明顯的彼此都有意保持這份友誼。
沈曼自覺跟歐陽謹光明正大的並沒有私情，一直沒有見面只是因為大家都忙，並不是為了怕人家誤會而迴避。
這次的巧遇令她覺得很高興。
歐陽謹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那張平日表情沈實的臉突然容光煥發起來。
沈曼有點疑問，「你下班了嗎？」
「是啊！」
「這麼早？才六點呢！」
歐陽謹點點頭，「店裡的運作都已經上了軌道，我通常只是從旁協助，沒什麼事的話就會早點下班！」
「噢！那你本來打算做什麼？」沈曼好奇。
「說真的啊？」歐陽謹搔搔頭，有的傻氣的笑了，「那天妳做的瓜子肉飯很好吃，本來我是去超市買食材，打算回家試試看做的！」
「真的啊？」沈曼驚異的笑了出來。
陳媽媽生日那個星期天，婆婆跟兒子都不在，沈曼跑回家做了兩個便當拿去跟歐陽謹一起吃，沒想到他的連連讚好還真不是客氣話。
「你會做飯？」沈曼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很難想像歐陽謹這樣粗壯的大塊頭在廚房裡操作的樣子！
「差強人意啦！」歐陽謹說，「天天在外面吃很膩，偶然自己弄弄！」
沈曼突發奇想，慢慢站住了腳，「那，不如照原訂計畫………」
歐陽謹一愣，不很肯定的看著她，「妳是認真的？」
「當然！」沈曼笑，「除非你不願意做給我吃！」
「嘩，班門弄斧，壓力很大喔！」歐陽謹訕訕的笑著。
「走啦！」沈曼催促他，「去買菜啦！」
於是他們轉身往回走，到超市買了簡單的食材，然後一起去到歐陽謹的住處。
「真的要吃我做的飯啊？」歐陽謹還是不很肯定。
「菜都買了，還會是說假的嗎？」沈曼邊笑邊打量歐陽謹的家｜｜半新不舊的家具擺設看起來舒適大方，東西收拾得很整潔，跟想像中單身漢的家不太一樣。
「家具都是我爸媽留下的，我沒怎麼改動！」歐陽謹說。
「你家很乾淨呢！」沈曼稱讚。
「還好啦，有個鐘點歐巴桑每個星期來一次打掃。」歐陽謹聳聳肩，「我在家的時間也不是太多！」
他拿著超市買回來的東西往廚房走，「妳隨便參觀，我去做飯了！」
沈曼當然不會在別人家裡亂逛，於是跟著歐陽謹進廚房，「我來幫忙！」
「不用了，廚房小，一山難容二虎喔！」他把東西放在流理台上，偏頭想了一下，有點抱歉的笑笑，「對不起，從來沒有客人，冰箱裡只有啤酒，妳喝嗎？」
沈曼搖頭，「不喝，你喜歡喝啤酒？」
她想起那晚在火鍋店看見他大口喝啤酒的樣子。
「還好啦！」他隨口回答，又問，「那妳喝什麼？Coffee? Tea? Or me?」
沈曼沒想到他也會調笑，一怔之後笑了。
她不是很擅長說笑，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好傻傻的笑。
「你要喝啤酒嗎？」她無話找話，「我替你拿！」
「那麻煩妳囉！」歐陽謹說，「冰箱在外面飯廳！」
沈曼轉身出去走到飯廳，拉開冰箱門，看見冰箱裡有些豆瓣醬、滷水汁、蠔油之類的瓶瓶罐罐。
沈曼微微一笑，心想歐陽謹說會自己做飯看來是真的呢！
至於飲料，真的除了十幾瓶啤酒，還有一壺清水就沒別的！
「開瓶器呢？」她拿了一瓶啤酒走回廚房，「我替你開！」
「不用啦！謝謝！」歐陽謹接過來，手一扭，輕輕鬆鬆的打開了瓶蓋。
看他就著瓶子仰頭灌了一口，滿臉愜意的樣子，沈曼覺得好笑，「小心喔，喝啤酒容易有肚腩耶！」
「我有做運動！」他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有一陣子很懶散，真的胖了出來，後來才痛下決心重新做人！」
沈曼猜想當中應該有個故事，不過也不方便細問。
歐陽謹放下啤酒瓶，開始洗米，「真的沒有飲料招呼妳，很不好意思，不如我到樓下買點汽水什麼的好吧？」
「不用啦，我不喝汽水的！」沈曼推卻，「我喝水好了，冰箱那壺是白開水嗎？」
「啊是，」歐陽謹笑著用下巴示意，「杯子在那兒，不好意思，要麻煩客人自己來。」
「別客氣了！」沈曼打開櫃門拿了玻璃杯自行出去倒了杯冰水。
「在外國住久了，剛回台灣時很不習慣，冰箱都放在外面。」歐陽謹說。
「我跟你正好相反，」沈曼握著水杯挨著櫃臺站，「那時崇恩把冰箱放在廚房裡我還覺得怪怪的哩。」
「是嗎？他也是外國回來的嗎？」歐陽謹閒閒的問。
「他在加州巴克萊念工商管理碩士。」
歐陽謹點頭稱讚，「果然是優等生！」
「是啊！」沈曼回答，茫然的陷入了沈思。
那麼努力念書，努力工作，努力做人，可是突然之間，什麼都白費了…………
「你們感情很好是吧？」
聽見歐陽謹問，沈曼連忙收拾情緒，露出一絲笑容，「是啊！我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就認識他，他是我的上司，那時公司每個女孩子都喜歡他…………」
歐陽謹輕笑，「他很有眼光喔！」
這是間接的稱讚她了！沈曼有點害羞，「他第一次約我出去，我簡直傻了，呆了半天才弄清楚他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敢相信，我們公司很多女生比我漂亮得多………」
歐陽謹笑著反駁，「這是甚麼話？妳不知道妳也非常漂亮嗎？再說，這種事，也要有fu才行啊！」
沈曼忍不住笑了出來，「你也講fu………」
「不都是這麼說嗎？」歐陽謹扭開瓶蓋把醬瓜倒進大碗裡。
「那你呢？你也有fu嗎？」沈曼問。
歐陽謹楞了楞，遲疑的回答，「我？我當然也覺得妳很漂亮！」
這回輪到沈曼愣住了，想想才發現自己問得不清不楚。
「不，不，」她連忙澄清，「我的意思是你也講fu！意思是，你也認為感覺比樣貌重要嗎？」
「噢！」歐陽謹一邊切醬瓜，一邊說，「是，我覺得感覺比較重要！」
「真的！」沈曼同意，突然想起歐陽謹那對傷心的眼睛…………
此刻他低頭剁著醬瓜，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忍不住去想他一定很愛他的前妻，為什麼她會捨得離開這樣一個講感覺，重感情的男人？
好奇心一起，沈曼忍不住問，「你的前妻，是怎麼樣的？」
歐陽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
他沈默了一會兒才說，「沈曼，假如妳不介意，我不想談這件事！」
沈曼大感尷尬，「啊，對不起！」她道歉，「是我冒昧了。」
她有點懊惱自己的唐突，要命，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其實，也沒有什麼！」歐陽謹彷彿很過意不去，「我們是同學，不同系，她念法律，我念建築｜｜」
「歐陽謹，」沈曼連忙阻止，「你不必說，真的，我只是順口而出，太冒失了！」
她說著，心裡一邊在想，陳媽媽說得沒錯，歐陽謹的確是大學生…………
不過，他是大學生，抑或是餐館洗盤碗的小工，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分別。
歐陽謹就是歐陽謹！
歐陽謹微微一笑，「是真的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和平分手，我只是覺得遺憾，妳知道，畢竟曾經相愛過…………」
沈曼輕輕嘆了口氣。
哪一對分手的戀人不是呢？她想，再炙熱的戀情，也敵不過時間的冷卻吧？
只是分手真的要很大的勇氣，很大的決心，甚至很大的犧牲，所以許多夫妻會認命的將就一輩子……………
歐陽謹沒有再說話，沈曼也不敢再問，更不敢提起他那早夭的兒子。
看著那樣一個大男人熟練的在廚房操作，她有點感動。
不過想到他經常獨自做飯獨自吃，又覺得頗為惻然。
「其實，」歐陽謹突然開口，「我想像不出妳會燒菜做飯呢！」
沈曼不解，「怎麼會？」
「妳小時候，一副大小姐的樣子！」
沈曼愕然，「我？是嗎？」
「是啊！」歐陽謹微笑，「動作慢條斯理的，文雅得要命！」
沈曼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比人慢半拍！
「我記得每逢星期六不必穿制服那天，妳都穿著很講究的洋裝裙，連鞋子都是配襯的。」歐陽謹緩緩的說，「那些衣服我們從沒看妳穿第二次，大家都說妳是富家千金。」
沈曼一想果然是，有點彆扭的解釋，「其實我家環境不過小康，只是我爸爸媽媽都很喜歡替我買衣服……………」
「我一直覺得妳很成熟！」歐陽謹說。
成熟？沈曼一怔，「我？成熟？」
「是啊！」歐陽謹若有所思，「有次我聽見妳跟一位同學說，『我父母感情不是很好………』」
「呵………」沈曼大感驚奇，臉微微的熱了起來。
她當然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那應該是她唯一的一次對同學透露家中私隱，沒想到竟然這麼湊巧被歐陽謹聽去了！沈曼還記得當時是在跟鄰座的施珮琳談話｜｜施珮琳的父母不和，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施珮琳煩惱不堪，向沈曼訴苦。沈曼被觸動了，忍不住也傾訴一下心事。不過好像也就是那麼一句。
她不記得自己還說了些什麼會令到歐陽謹覺得她很成熟。
沈曼等了一會兒聽不見下文，忍不住問，「還有呢？」
「沒有了！」
沈曼大惑不解，「我不懂你的意思耶！」
歐陽謹笑，「小姐，那時我們才五年級，大家說話都是我爸爸，我媽媽的，哪有人文謅謅的說『父母』？居然還提到『感情』這兩個字！我當時一聽，嘩，馬上肅然起敬，以後都不太敢跟妳說話了喔，怕妳覺得我沒水準！」
沈曼呆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
歐陽謹驚異的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沈曼笑個不停，眼淚都出來了，抱著肚子邊笑邊唉唉叫疼。
「有這麼好笑嗎？」歐陽謹滿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是看沈曼笑得那麼厲害，也禁不住莞爾。
沈曼笑了半天，好不容易閉緊嘴唇勉強止住，但是看了歐陽謹一眼，又「噗嗤」一聲，趕緊掩住嘴巴，哼哼悶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妳這樣笑呢！」歐陽謹一臉不可思議，「真是奇景！」
「歐陽謹，你是存心想笑死我對不對？」沈曼笑著抱怨，「肚子好痛喔！」
「罪過罪過！」歐陽謹深深一鞠躬，「我不知道我的話會那麼好笑！」
「你還來？」沈曼嬌嗔。
「沒有沒有！」歐陽謹連忙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講真的，沈曼，妳『父母』的『感情』不好嗎？」
沈曼一聽又想笑，但這可是個嚴肅的話題，不可以笑。
喝了口水，她抿抿嘴，「其實他們那時差不多可以算分居了！我爸爸很少回家，即使回來兩個人也不大說話，都分房睡。不過他們都很疼我………」
她沉緬在回憶中，緩緩的說，「我媽媽………很溫柔，可是很少笑容，有時候那種勉強的微笑，看得人心很酸………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始終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敢問，我只能做個乖乖的小孩，讓媽媽少傷心一點！」
「我一直希望她再快樂起來，像以前那樣。我記得我常常想，假如她快樂起來，也許爸爸就會天天回家………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們是很快樂的，爸爸笑起來很大聲，媽媽的眼睛也亮亮的………我們常常出去，走路時我在中間，一手拉一個，有時候他們會把我提起來，晃呀晃的，大家都笑得很開心…………」
「不過後來就變了，爸爸不笑了，媽媽的臉變得陰鬱………我記得我剛上小學吧，有次黏在媽媽身上說話，她突然用力推開我，很暴躁的說，『妳好吵，可不可以安靜一點不要煩我？』………我媽媽一直是很溫柔的，從來沒有這樣子跟我說話，雖然後來她又抱住我哄我，但是之後我就不敢再煩她了，當然她也沒有再發過脾氣，只是不大作聲……」
「然後，他們終於離婚………就是你家移民那段時間………那天，替你餞行那天，我本來是要去的，可是我媽喝醉了…………」
「我不知道她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酗酒。」沈曼輕輕嘆氣，「她通常都喝伏加特，聞不到酒味，喝醉了也沒有聲音，靜靜的睡覺，但是那天她醉得很厲害，一直哭，一直哭，哭個不停…………後來我才知道我爸爸要結婚了…………」
「我一直不明白，她既然那麼愛他，為什麼那樣冷淡他？為什麼要等到他不再回頭才來哭？他既然不愛她，為什麼不早一點走？為什麼要等到有了新人才下決心離婚？」
沈曼低喟，「大概是喝酒過多，她得了肝病，肝硬化，又有心臟病，糖尿，腎功能也不好，後來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因為肝癌去世…………」
歐陽謹憐惜的看著雙眸朦朧的沈曼，一言不發，安靜的聽她說話。
「她本來是個很美麗的女人，後來變得越來越瘦，幾乎是皮貼著骨頭，稀疏的頭髮乾枯蓬鬆，眼神透著一種奇怪的幽光，眼睛總是濕濕的，眼眶四周看起來紅紅爛爛……」 沈曼悽然微笑，「歐陽謹你知道嗎？小說裡得了絕症的女主角到死都很美麗，那是騙人的！還有，快死的人，身上都有種奇怪的味道…………所以，那時我聞到崇恩身上發出那種味道的時候，我心裡其實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但我還是………」
她的語音黯啞了，轉開頭，悄悄拭著滑下臉頰的淚水。
歐陽謹嘆了口氣，走過去把沈曼擁進懷裡。
他沒有說話，大概知道一切安慰的話語都是多餘的，他只是抱著沈曼的頭，讓她靜靜的流淚……………
（十二）
那天晚上，沈曼說了很多很多，她孤單的童年，她徬徨不安的青少年，她的戀愛，她的婚姻，她的快樂，她的不快樂，失去崇恩時的心碎……………
她也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甚至失聲痛哭。
這算不算是一種治療呢？
因為哭完了之後，沈曼竟然感到說不出的輕鬆。
「也許說出來，減去了積壓在心底的負擔吧！」歐陽謹說。
「那你呢？你為什麼不也說說你的事？」沈曼問。
這是他們第三次在歐陽謹的住處一起做晚飯。
如今歐陽謹已經成為她最好最親近的朋友了｜｜她在他面前大笑過，也大哭過，沒有必要再隱藏什麼。沈曼一反常態不再拘束，自然的流露出從不曾展示於人前的一面。
兩個人飽餐了一頓，此刻歐陽謹高架雙腿坐在安樂椅上，沈曼則舒舒服服的窩進沙發裡。
「說什麼呢？」歐陽謹握著茶杯，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你說你跟你的前妻是同學……………」沈曼引導著他。
歐陽謹「嗯」了一聲，想了想，慢吞吞的開口，「安琪，她的名字叫安琪…………她是個CBC，父母是典型的第一代移民，非常用心的栽培孩子，而安琪本身的性格也很爭強好勝，功課當然是一等一的好。」
「她長得很漂亮，一頭長髮，細腰長腿，喜歡穿貼身牛仔褲，短短的小T恤繃在身上，胸脯像兩隻覆蓋的小碗，看得一眾男生目瞪口呆。」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學校飯堂………那天她穿著芭蕾舞軟鞋那樣的平底鞋，抱著書本，邁著長腿，一陣風似的走過來。我覺得她像一頭靈敏的小鹿，不禁有點著迷………然後很湊巧，她走我面前時被人撞了一下，手上抱著的書掉在我腳邊，我替她拾起，她說『嗨』，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我們幾乎立刻走在一起。她是個完美的女朋友，大方爽朗，給予我絕對的自由，從不無緣無故鬧彆扭，也不要求我時時刻刻報到。有時看見同學被女朋友轄治，我會有點惶惑，覺得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幸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的伴侶………」
「我比她早兩年畢業，順利的找到理想的工作。她拿到律師執照那年我們結婚，一切都很美滿。她說想暫時專注事業，不想那麼快有孩子。我完全不介意｜｜那麼辛苦念完書，當然要先發揮一下…………」
「後來，她抱怨溫哥華的節奏太慢，想去美國發展。但畢竟是不同的國家，不是那麼容易說去就去的，於是我們退一步，選擇了多倫多。」
「幸運之神繼續眷顧我們。搬到多倫多之後，她加入一間頗具規模的律師事務所，而我也差不多同時找到工作。」
「安琪很用心很努力的工作，好勝的她誓言要成為她那律師事務所第一個女性、第一個華人、而且是最年輕的partner。雖然有時我覺得她工作的時間太長，但是我並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她一向做什麼事都是全力以赴的，我沒有理由現在才來表示不滿。」
「然後，不知怎麼，她竟然懷孕了！這對她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做母親。她跟我說她不想要，但是我苦苦哀求，保證只要她生下這個孩子，我不會讓孩子對她構成一點妨礙，而且絕對不會再要她生第二個！」
「我本來以為，十月懷胎，會軟化她的母性。但是她沒有，她言出必行，生下艾瑞克之後才一個星期她就銷假回去上班了。」
「幸好我早有安排，請了保姆照顧艾瑞克…………保姆十分稱職，把艾瑞克照顧得很好，孩子一天比一天活潑可愛。我每天下班回來抱著他，都不由自主的感激上蒼沒有讓安琪一意孤行………安琪，當然也覺得兒子很可愛，也漸漸開始會逗艾瑞克玩………」
「艾瑞克八個月大的時候，來自新芬蘭的保姆因為母親出了事必須回去，請了一個月假。碰巧我有個同事的親戚家裡開托兒所，肯暫時照顧艾瑞克，於是我每天上下班時接送艾瑞克，雖然麻煩點，但也沒有太大問題。」
「然後有一天，公司突然通知我第二天早上八點去咸姆頓開一個緊急會議。咸姆頓離我們家大約兩個鐘頭車程，為了避免遲到，我必須清晨五點多啟程，變成沒有辦法送艾瑞克去托兒所。我跟安琪商量，她雖然微微的皺了皺眉，卻也爽快的答應送艾瑞克……」
「那天開完了會，回多倫多途中，我心血來潮打個電話給安琪………平常沒有重要事情我是不會打擾她的，但是那天早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跟她說幾句話。我打去的時候，秘書說她在開會，於是我留下口訊，要她打給我。她差不多一個鐘頭後才回電話，我笑著問她，『第一次帶孩子出門有什麼感受？』」
「安琪『啊』了一聲，接著一片死寂，我隱隱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叫她，她沒有回答，接著電話被切斷了………」
「我呆了一會兒，再打給她，她的秘書告訴我，剛才安琪說家裡有事，匆匆忙忙的走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不敢多問什麼，掛掉電話接著打給托兒所的柏太太，誰知柏太太說安琪根本沒有把艾瑞克送來……………」
「我立刻調轉車頭開回家，一邊猛打安琪的手機，但是她一直沒有接聽……那時，我在心裡做了最壞的假設｜｜安琪渾忘了艾瑞克，把孩子留在家裡自己上班去了｜｜我著急的想，這真是糟糕，要命，孩子一定餓壞哭壞了，但是當我趕到家，卻發現家裡空無一人，我的心直往下沈……………」
「然後，我衝出屋子，正好看見安琪的車駛上停車道。我腳軟得無法舉步，站在那裡呆看著她下車，探身進去從後座抱出艾瑞克…………」
「我不敢相信，安琪，竟然忘了後座的艾瑞克，把他留在車子裡………那天很冷，連風速是攝氏零下二十五度………艾瑞克在冰庫一樣的車廂裡待了至少三個小時……」
「我衝上前，看見安琪的大衣裹著熟睡的艾瑞克，安琪滿臉都是眼淚，告訴我艾瑞克應該沒事，只是哭累睡著了………」
「我雖然著急惱怒，但事已至此，先確定孩子無事要緊。回到屋子裡，安琪才痛哭起來…………我從來沒看見安琪那樣哭過，不忍心再責怪她…………」
「帶艾瑞克去看醫生的途中，安琪求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我答應了…………但求孩子沒事，我不想追究過失。」
「我們告訴醫生孩子好像有點不舒服，所以帶來看看。醫生檢查後說沒什麼事，一切正常。我們放下了心，決定忘了這件事…………」
「但是艾瑞克到了晚上開始發燒，我們半夜送他進醫院，他的高燒一直不退………後來，引起肺積水等併發症，拖了兩天，終於失救…………」
「這件事的始末，只有我跟安琪兩個人知道，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安琪不知道，其實我一直在自責，我一直在想，也許帶艾瑞克看醫生的時候，跟醫生說實話，醫生會採取不同的措施，那麼事情不至於變成這樣………但是，我想安琪以為我的沈默是怨懟，她以為我在怪她………她的態度，漸漸從內疚轉為自衛，她開始為自己辯護，解釋她的疏忽是多麼的情有可原，起先，我任由她說，直到她開始指責我食言，不該要她送孩子去托兒所時，我終於忍無可忍的咆哮著叫她閉嘴………那時，我不明白她的感受，我只覺得她冷血，害死了孩子，還一昧推卸責任…………」
「我們不再交談，過了幾天，安琪一聲不響的搬了出去…………由收到她的分居協議書，出售共有產業，到簽字離婚，一直都由雙方律師出面。我跟安琪，始終沒有再碰頭，我想，我跟她都沒有辦法再面對彼此…………」
歐陽謹的語氣很平靜，淡淡的彷彿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口氣說到這裡，才停下來，緩緩的喝了口茶。
沈曼一直怔忡的聽著，這時感到臉上涼涼癢癢，伸手一摸，濕濕的…………
啊，原來流了一臉的眼淚。
歐陽謹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過了半晌睜開，看著天花板，他再度開口，語氣還是那樣淡淡的，「跟安琪分開，朋友都很震驚，不停的為我們奔走拉攏…………我很感激他們的好意，只是我實在不想再聽任何安慰的話，不想回答任何問題，我不想……我只想一個人靜靜的………處理完該處理的事，我學安琪那樣，一聲不響的走了……」 「我沒有目的的到處去，當身上的錢，銀行的存款，以及所有的信用卡都用得清光之後，我開始露宿街頭，變成了乞丐，頭上長滿蝨子，身上爬著跳蚤，但是我一點也不在乎…………然後，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公園裡曬太陽，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在盪鞦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後面推，小男孩很高興，踢著兩條腿興奮的叫著『daddy, daddy, 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我呆呆的看著，胸腔突然撕心裂肺那樣的痛了起來，眼淚，就像開水喉似的不斷湧出………我的艾瑞克，我一直在想，我的艾瑞克，我永遠聽不見他叫我daddy，永遠沒有機會帶他到公園盪鞦韆…………」
歐陽謹的語調毫不激動，但是凝視著天花板的眼睛漸漸紅了。
沈曼滿臉淚水縱橫，喉嚨如火灼般炙痛。她緊緊的摀著嘴，不讓自己啜泣出聲。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歐陽謹繼續說，「當眼淚終於流乾了的時候，我看見那男人把孩子舉得老高，孩子快樂得格格直笑，然後他讓孩子騎坐在他的肩上，舉起大手握住了孩子的一雙小手，穩穩的踏著大步離去………看著那父子倆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也會這樣把我放在肩上，讓我騎膊馬………」
「然後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失蹤了這些日子，不知遠在台灣的她會急成什麼樣子………我想到失去艾瑞克我是如何的痛，那麼失去我，我父母不也會同樣的痛？」
歐陽謹此刻好端端的坐在她面前，沈曼當然知道他最終醒悟，但是聽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含淚綻開了微笑。
「我找到露宿者之家，請求協助。」歐陽謹抬手抹去終於流出來的眼淚，「他們替我聯絡到在溫哥華的哥哥…………等待哥哥來接我的時候，我剃去全身的毛髮，徹徹底底的洗刷乾淨…………用哥哥的手機跟父母聯絡時，我母親泣不成聲，只一直說，『回來吧，回家吧！』………我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只剩下父母這裡，於是我回來了………」
歐陽謹指指左手邊如今放置運動器材的房間，「我就住在那兒！那時我很瘦很瘦，母親天天替我進補…………」
他微笑，「整整一個月，我只管吃同睡………後來，正打算找工作的時候，一天，我父親把我帶到店裡走走………妳知道我父親一向都是做裝修的，我摸著那些熟悉的東西，突然之間，我的身體好像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活過來了…………」
「我父母……他們雖然覺得可惜，但也不反對，他們只希望我健康快樂。於是我開始在父親店裡做事，從低學起…………」
沈曼也覺得一個建築師轉做裝修似乎有點可惜，不過，這是歐陽謹的選擇，只要他喜歡，只要他快樂，做什麼沒有關係。
她很慶幸歐陽謹有一對慈愛明理的父母。
歐陽謹想了一下，「我忘了說，我那一場流浪記，並不是沒有好處的………因為聯絡不到我，我的股票經紀只好把我的戶口暫時凍結，這一來，竟讓我避過了一場股災，所以我並不是一文不名………前幾年我動用了那筆錢頂下了這家店讓父親退休，就這樣！」
他笑了笑，「我記得妳問過我喜不喜歡我的工作，我回答喜歡。這個答案不變！妳也問過我快不快樂…………」
「嗯……」他沈吟，「我只能說，我並非不快樂，但是也沒有特別快樂，不過，我想最重要的是，我沒有讓身邊的人不快樂，所以我想這一點讓我活得心安理得！」
做人，真的也只能要求這麼多了，沈曼有點傷感的想。
「那麼，」她輕聲問，「安琪呢？你一直沒有再聯絡她？」
「沒有！」歐陽謹閉了閉眼睛，「講真的，我希望她繼續認定不是她的錯，那樣她才可能過得好。畢竟事情已經發生，是誰的錯又有什麼關係？」
的確，沈曼同意，反正就算有人認錯也無法挽回，也無法令有關的人好過一點，那還不如讓安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她低低的嘆了口氣…………………
（十三）
沈曼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有這麼多話說。
彷彿沙包被戳了個洞，裡面的細沙源源不絕的自動流出。
她也從來不知道可以隨意說話的感覺是那麼舒暢。
在歐陽謹面前，沈曼沒有什麼禁忌，不必小心翼翼的擔心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知道他不會評判她，無論她的話有多幼稚｜｜
歐陽謹會笑，但不是取笑，更不會像林崇恩那樣給她一個不悅，甚至譴責的眼色。
他也變了，變回沈曼曾經認識的那個會大聲說笑的歐陽謹，話絕對不比沈曼少。
兒時的糗事，諸如拿媽媽的衛生巾包紮傷口，保險套灌水當水球玩，還有頑皮闖了禍，被媽媽拿雞毛撢子追著打，從他口裡繪聲繪影的道來，都成了極有趣的回憶，逗得沈曼樂不可支。
自從那晚在歐陽謹懷裡哭泣過，兩人漸漸習慣親密的肢體接觸。
沈曼喜歡他那厚實多肉的胸膛，強壯的雙臂。
這與情慾沒有關係，她只是覺得他的懷抱舒適安全。
他們也會像孩子那樣追逐玩鬧，有時歐陽謹會一把抱起她。
沈曼身高接近一七０，這幾年胖了一點，個子絕不算嬌小，但是歐陽謹一下子就抱起了她，彷彿不費吹灰之力。
沈曼總是聯想到幼時被父親歡笑著高高舉起。
這種感覺讓沈曼格外沈迷。
當然，有時候她也會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但是那種親密的感覺實在太溫暖，讓她不由自主的貪戀。又想到過了這幾天，婆婆回來後，大概不會再有這樣相聚的機會，沈曼也就暫且安心的得過且過了。
這一晚，像平常一樣，歐陽謹在十點鐘左右陪沈曼步行回家。
走到沈曼住的公寓大廈，兩人站著把話說完，沒想到碰上提早回家的林文彥。
沈曼有一剎那的尷尬，隨即坦然｜｜
她跟朋友說話，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尷尬？
「文彥，這是歐陽叔叔，記得嗎？」她提醒跟歐陽謹有一面之緣的兒子。
「文彥，你好！」歐陽謹含笑招呼。
林文彥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對歐陽謹含含糊糊的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了沈曼一眼，冷冷的說，「我先上去了！」
怔怔的看著兒子的背影，沈曼覺得滿心不舒服。
文彥表現得不是很禮貌當然是其中一個原因。
但最主要的是文彥看著她的眼光彷彿十分不滿。
為什麼？是覺得我行為不當嗎？沈曼心虛的想。
但我只是跟一個朋友站在路邊聊天而已，這樣有何不妥？
她想著不禁微微惱怒，覺得文彥實在是越來越過份了……………
「曼………」歐陽謹輕聲喚她，打斷了沈曼的思緒。
「啊，」她轉臉看著歐陽謹，感到有點慚愧，「對不起，這孩子有時脾氣很彆扭，我拿他沒辦法！」
歐陽謹笑了笑，安慰她，「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大一點就沒事了！」
「希望如此吧！」沈曼無奈的嘆了口氣。
果真是現在的孩子都是這樣嗎？沈曼懷疑，還是她管教無方？
一直以來，她都以青春期的情緒來解釋文彥的態度。儘管早已察覺到文彥只有對著她才會如此放肆，沈曼還是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文彥知道也只有母親才能夠讓他發洩情緒而不會去計較……………
她可以容忍文彥私下的無禮，但是在人前總該保持起碼的禮貌，稍微給予母親一點尊重吧？
嚴格說來，文彥年滿十八，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應該有足夠的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才對。而且他對她的態度有時已經不止是不耐煩，簡直是充滿輕蔑不屑的。
好像前個月，沈曼想到大學指考報名即將截止，不過順口問一句，「報了名嗎？」
文彥馬上皺起了眉頭，冷冷的回答，「廢話！」
沈曼一口氣堵在喉嚨裡，但還是極力按捺，溫言說，「你好好的回答不行嗎？」
文彥愛理不理的橫了她一眼，站起來就往房間走，扔下一句，「妳問這種廢話，想要我怎麼回答？」
她氣得眼裡淚花亂轉，想追過去理論，但在一旁的婆婆拉住她安撫，「文彥說話是衝了點，但是他做事一向有分寸，指考這麼重要的事，他怎麼可能忽略？妳就別操心這個了吧！他大概念書辛苦，心情煩躁，妳知道醫學院不是容易考的，他的壓力也很大，妳體諒他一點，別為這點小事吵架，影響他念書……………」
是，沒錯，念書是很辛苦，考醫學院更是艱難，但是難道這樣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對母親口出不遜嗎？
沈曼真的很懷疑功課好是不是真的最重要。
難道因為小孩會念書大人就應該縱容他無理取鬧嗎？
沈曼本身也是個自動自發，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孩子，所以並不覺得學業成績好是什麼豐功偉蹟。
當然，無理取鬧是她的看法，婆婆可不很認同，因為文彥對祖母十分和氣。要說容忍，寵愛文彥的婆婆恐怕比她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文彥卻從不曾給過臉色祖母看………
想到這裡，沈曼不禁有點氣餒。
難道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個好母親嗎？
沈曼想來想去不覺得自己有哪點做得不好。
除了沒有督促文彥的功課，其他的樣樣都做齊了，不是嗎？
她克盡母職，照料著文彥的衣食住行，也給予文彥絕對的尊重。
無疑，從小文彥就跟爸爸比較親。父子倆一起做的事，一起玩的遊戲，沈曼通常沒份參與。她不是不想，只不過晚上那段時間她通常都在忙著家務，他們既然並不是很熱烈的要求她參與，她也就不堅持了。至於打籃球踢足球這些，她更加插不進去。
崇恩去世後，她曾想代替崇恩陪伴文彥，但是文彥不感興趣。
沈曼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代替得了崇恩，勉強去做也許只會令文彥更加難受。
她細心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文彥除了變得比較安靜些，其他一切如常，學校的功課也沒有受到影響。
而文彥更懂事的說過絕對不會讓爸爸在天之靈失望。
這句話讓沈曼感到無限欣慰，姚舜英更是感動落淚…………
想到這裡，沈曼的心軟了。
（十四）
心平氣和的回到家，沈曼走過去敲敲文彥的房門。
她當然沒打算再提剛才的事，只想看看兒子。
這一陣子文彥早出晚歸，回到家時，沈曼已經睡了。
好多天了，母子倆都只是早上匆匆忙忙的打個照面，說不到幾句話。
上高二以後，文彥要求沈曼不要等門｜｜說要求是客氣話，沈曼知道再堅持只會自討沒趣。
剛開始她無法成眠，躺在床上直至聽見文彥回來才能安心入睡。
有一天，她突然想，假如文彥要出事，她在這裡提心吊膽又能阻止事情發生嗎？
這樣一想，豁然貫通，從此不再等待文彥歸家。
沈曼敲了幾下沒人應，側耳聽見水聲，猜想文彥是在淋浴。
房門沒鎖，她猶豫了一下，推開走進去。
文彥這幾天大概都只是回家睡一覺又走了，房間還算整齊，就只有床鋪亂了些。
沈曼替他拉好床單，拍鬆枕頭，然後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幾件衣服。
聽見水聲停了，沈曼走過去敲敲浴室門，「彥，你餓嗎？要不要宵夜？」
文彥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拉開門，依然是一臉冷漠。
沈曼暗暗皺眉，但假裝看不見，和顏悅色的問，「替你下個麵好嗎？」
文彥大概確實是餓了，抗拒不了誘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臉色明顯緩和了。
「OK，你吹乾頭髮出來！」沈曼高興的說，轉身出去。
「媽………」文彥叫住她。
「嗯？」沈曼停步回身，看見兒子露出一絲訕訕的笑容。
「謝謝媽！」他小聲說。
沈曼驚喜，頓時心花怒放。
這個可憐的母親，彷彿中了樂透頭獎似的，腳步輕快的幾乎要飛起。
她經過飯廳，順手扭開電風扇，然後匆匆跑進廚房下麵。
煎兩片火腿，再加個荷包蛋，一碗香噴噴的麵很快的端上了桌。
文彥笑嘻嘻的走過來坐下，「好香喔！」
沈曼一邊忍不住笑，一邊忍不住驚嘆｜｜
這賀爾蒙還真作怪，竟然叫人前後判若兩人！
她心滿意足的坐在一旁欣賞兒子的吃相。
「我明天可以帶便當嗎？」文彥突然問。
沈曼一怔。
文彥這一陣子都和同學結伴出校吃午飯，很久沒有帶便當了。
孩子都是這樣，一窩風，沈曼很明白，所以也不勉強他。
「吃來吃去都是那些東西，」文彥說，「還是媽媽的便當好吃！」
沈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點懷疑是否那洗澡水讓人下了歡喜咒。
她忙不迭的答應，「沒問題！」
今天晚上她借用歐陽謹的廚房大顯身手，做得恰巧都是文彥喜歡吃的菜。
沈曼帶了一份回來，本來是她明天的便當，那麼就讓給文彥囉！
「還有我明天回來吃晚飯！」文彥又說。
這回沈曼真正吃驚了。
她還在發呆，聽見文彥又說，「也許會帶同學回來，可不可以？外面的東西大概味精很多，吃了直打瞌睡。我剛才還肚子痛，所以趕著回來上廁所……………」
啊！沈曼恍然大悟。
原來剛才文彥趕著上廁所，怪不得一臉陰陽怪氣的樣子。
「現在肚子還痛嗎？」她暗暗內疚錯怪了兒子，又擔心他的身體。
「沒事，去完廁所就好了！」文彥把一塊火腿塞進嘴裡，看著沈曼一笑。
那個曾經依依膝下的文彥好像突然回來了，沈曼覺得好窩心，忍不住微笑，抽出一張面紙，走過去輕輕的替兒子拭去額上的汗珠…………
這一刻的沈曼當然不知道，幾個月之後的冬天，在一個天氣嚴寒的深夜，念書念得筋疲力竭的文彥會獨自在廚房煮麵吃……………
他會看著那碗麵，突然想起這一個溫柔的夜晚，想起他溫柔的母親，慚愧悔恨如同萬箭穿心，驕傲的文彥會失聲痛哭……………
（十五）
日子回復了正常。
正常的意思就是姚舜英回來了，沈曼又開始之前那種生活模式，唯一多出來的，就是每晚睡覺前跟歐陽謹通通email。
自從那晚在樓下碰見文彥，沈曼就沒有再跟歐陽謹見面。因為文彥每天晚上都帶了同學回家吃飯，然後一起溫習功課。
沈曼忙著服侍幾個少爺，沒有時間出去。
歐陽謹曾婉轉的問過沈曼，是否文彥對他們的交往表示不滿，所以她迴避。
她當然否認，解釋原因之後，歐陽謹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要求見面。
沈曼沒有告訴歐陽謹，其實那晚文彥確實有提起他。
「妳跟那個人很熟嗎？」文彥問。
「你是指歐陽叔叔？你知道我們是小學同學！」
「我的意思是，你們現在常見面？」
不知為什麼，沈曼不肯承認，她回答，「也沒有，剛巧碰上聊幾句而已！」
這算是撒謊吧！沈曼慚愧，也有點不安。
假如是光明正大，為什麼不願意讓文彥知道？
難道下意識裡感到心虛？還是感覺到文彥會介意？
看見現下兒子態度友善，沈曼實在不想冒險再引起不快。
儘管她很喜歡歐陽謹這個朋友，從他那裡找回久違了的快樂，但文彥畢竟是她的兒子，是每天都要面對的人，孰輕孰重，不難衡量。
於是沈曼壓抑住自己心底的渴望｜｜這本事她早已練得爐火純青｜｜專心一意的照顧兒子。
而文彥持續的非常好心情，跟沈曼有說有笑。
呵，古怪的青春期終於度過了！沈曼想，這算不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呢？
也許文彥的情緒跟念書的壓力的確有點關係吧！她又想。
指考完畢之後，文彥放下重負，高高興興的跟同學結伴環島旅行去了。
沈曼沒有問文彥考得如何，不過看文彥的樣子，應該是很理想。不過無論如何，大局已定，考得好不好現在沒有必要再去想。
她總算鬆了口氣。
想起醫生囑咐多做運動，沈曼買了個pilates入門指導的光碟回來跟著做。但是兩天之後放棄，因為始終搞不清楚到底姿勢方式對不對。
她跟歐陽謹通信時提起。
歐陽謹提議不如上他家一起做運動，他那兒跑步機、拉重機等各類器材齊全。
沈曼心動。
想到有個伴一起「努力」，實在妙極了！
沈曼考慮了一下回信：
「你的提議很好。不過問題是我不喜歡跑步之類太劇烈的運動，我怕滿身大汗。還有，女人舉重合適嗎？」
歐陽謹很快的回信：
「不喜歡跑步可以走。快步走的效果也一樣。至於舉重，我當然不會要妳舉十幾二十公斤重的啞鈴，不過用一、兩公斤重的鍛鍊一下肌肉而已。放心，絕不會把妳變成女泰山的！還有，不出汗算什麼運動呢？我倒是很想看見妳香汗淋漓的樣子！」
最後一句話似乎有點曖昧，讓她的心跳快了一拍。
不過想想又覺得歐陽謹不可能會這樣出言挑逗，最後沈曼相信是自己想歪了。
她接受了歐陽謹的提議，第二天趁午飯時間跑去買了運動鞋。
蔣麗萍問起，沈曼只說跟朋友一起做運動！
蔣麗萍大概沒想到她說的朋友會是個異性，只打趣，「很痛下決心的樣子喔！我看妳堅持得了多久……………」
沈曼告訴婆婆從今開始，星期一、四晚飯後會去健身會所做運動。
「做運動自己在家做就可以了，幹嘛要花錢去健身會？」姚舜英皺眉。
沈曼預料到婆婆會有異議，早已想好說詞。
「健身會有各種器材嘛，又有教練指導。再說，自己一個人在家做運動很悶，」沈曼說，「媽不是也去社區中心耍耍太極做木蘭操嗎？」
姚舜英大概想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隨便妳啦！」她最後只好這麼說。
不過姚舜英也沒有懷疑什麼，因為沈曼汗衫運動褲，一張脂粉不施的素臉，頭髮隨便紮在腦後，怎麼看也是去運動的打扮。
但沈曼除了隱瞞了地點，其他都是真的，她的確是一心一意去做運動的。
第一天晚上，在歐陽謹的指導打氣下，沈曼苦苦掙扎了一個鐘頭，幾次懷疑自己即將香消玉殞。
手軟腳軟的回到家時，碰上正準備去睡覺的姚舜英。
看見沈曼，姚舜英大驚失色，「妳就這樣鹹菜乾似的走回來呀？」
聽見這樣的形容詞，沈曼莞爾。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妳那健身室沒有淋浴設備嗎？」姚舜英問。
「有啊！」沈曼含糊的回答。
「那為什麼不在那裡洗個澡換件乾淨的衣服才回家？」姚舜英微微皺著眉，「妳看妳的樣子，活像掃地的歐巴桑！」
姚舜英曾是一校之長，雖然年紀已老，但還是很注重儀表，堅持打扮得乾淨整齊。
沈曼知道婆婆大概是怕她這副樣子讓鄰居看見有損形象，只好賠笑，「先前沒有想到會出這麼多汗，沒帶替換的衣服，下次我知道了！」
其實歐陽謹也有建議她在那兒淋浴，不過沈曼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如今婆婆這麼說，看來以後只好借用歐陽謹的浴室了！
「真有這麼難看嗎？」沈曼站在盥洗台前，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喃喃自問。
「就是頭髮亂了點嘛！」她不服氣的嘟噥，拉下束髮的髮圈。
柔軟黑亮的及肩長髮散了下來，襯著運動過後那張膚色分外白裡透紅的臉………
「還是美女喔！」她自我陶醉。
然後小聲的咭咭傻笑，「就是有點臭臭的！」
（十六）
連沈曼都注意到自己近來的轉變，旁人當然沒有可能看不見。
「是運動的關係吧！」沈曼笑，「運動使大腦釋放腦內啡，這種物質可以令人心情愉快！」
「不過，最近可高興的事很多喔！」她告訴半信半疑的蔣麗萍，「像，我的腰好像細了一點，雖然體重沒怎麼減輕。還有，老闆娘給我們加了薪………」
蔣麗萍嗤笑，「一個月才不過多那麼個八百塊錢！」
「八百塊也是錢啊！」沈曼笑著繼續，「當然，還有文彥考進了醫學院…………」
上個星期終於塵埃落定，文彥如願以償，雖然他盡力擺出一副「有什麼稀奇」的樣子，但眼角眉梢還是難掩喜色，身為祖母的姚舜英更是歡喜得熱淚盈眶。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蔣麗萍一臉羨慕，「再一次恭喜妳喔！兒子這麼有出息，妳真的是熬出頭了！」
「其實講真的，是他自己的努力，我沒有「熬」過，不敢居功。」沈曼坦白的說。
「這更難得，妳教子有方嘛！」蔣麗萍笑，「妳就別再那麼謙虛了吧！」
再說下去就會變得有點做作了，沈曼只好悶聲發大財，領了這個功。
文彥考進醫學院她當然很高興，但不是為了將會有個當醫生的兒子，而是因為那是文彥的志願。她只是為文彥達到目標高興。
老實說，只要文彥喜歡，她不在意他念哪一科，以後做哪一行。
不過有的時候，她會懷疑當醫生究竟是文彥自己的選擇，還是純粹想達到父親的期望？
當然，這一個疑問沈曼從來不敢表露，因為多半會惹文彥不快。
她只能告訴自己，既然文彥從小立志當醫生，就當他真的喜歡吧！反正要改行也不是難事，歐陽謹就是個例子！
呵，歐陽謹…………
沈曼微笑了。
剛才跟蔣麗萍說的那些事當然都令她很喜悅，但沈曼很清楚自己還有一部分的喜悅來自歐陽謹。
她的老朋友，彷彿真的已經走出了往日的陰霾。
有一天，歐陽謹告訴她，「昨天晚上，我寫了一封信給安琪！」
沈曼承認當時她感到吃驚，而且微微不安，以為歐陽謹有意與安琪再續前緣。
但是歐陽謹繼續說，「妳知道，當日我們雖然可以算是文明的分手，但是就這樣一句話也沒有，我總是覺得有點遺憾，畢竟我們曾經相愛過…………我想跟她正式道別，把這件事好好的結束！」
沈曼釋然，但是緊接著又生出新的顧慮，遲疑的問，「假如，我是說假如，安琪還愛著你，想跟你復合，你會嗎？」
「不會！」歐陽謹毫無一點猶豫，「這一段日子，我想得很清楚。儘管我還是會想念她，甚至也許還愛她，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已不止只是我們兩個的事，艾瑞克的悲劇永遠無法挽回，也無法彌補，更沒有可能忘記。光是相愛不足以讓我們再在一起，這不關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他搔搔頭，問沈曼，「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曼完全明白。
那樣巨大的荊棘不是相愛可以消弭的，橫在兩人中間，始終會被刺得遍體鱗傷。
「以前我常常想忘記這件事，但是越想忘，越忘不了。」歐陽謹說，「我也常常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我們還是快快樂樂的一家三口………我終於發現忘記是不可能的，這件事也已經發生了，我跟安琪是永遠不可能復合………我只希望她好好的！」
「她應該過得不錯，」歐陽謹微笑，「我上網查詢過，她已經成為那間律師事務所的partner了………我在信裡恭喜她，然後告訴她我如今也過得很好，寫信給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了我們一句話都沒有就分手感到遺憾，想跟她道別，祝福她事事如意……
就是這麼多！妳要看嗎？」
老實說，沈曼很想看，但客氣的婉拒了，然後又有點後悔。
不過後來想想，歐陽謹都告訴她了，又大方的問她要不要看，那封信多半也就是他說的那樣，看不看都無所謂了！
但是她還是擔著點心事，不知安琪收到信後會有什麼反應。
會置之不理？
還是繼續心懷怨懟，回信說一些傷害歐陽謹的話？
或者…………要求重修舊好？
整整兩個多星期，她暗地裡惴惴不安，直到歐陽謹收到安琪的回信…………
「她說，很感激我寫信給她，她一直很想跟我聯絡………」歐陽謹告訴她。
沈曼的心微微吊起。
「可是她不敢，怕我還在恨她！她說感激我沒有恨她，但艾瑞克的事她是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她還在接受心理治療，不過盡力活得好一點………她說最近有人向她求婚，也許她會答應………最後，她謝謝我的祝福，也祝福我！」
歐陽謹說完，對沈曼微微一笑。
那笑容有點慨嘆，有點傷感，不過有更多的如釋重負。
沈曼也終於鬆了口氣。
（十七）
清涼的水灑在汗濕後黏呼呼的身體上真是說不出的爽快，蓮蓬頭下的沈曼閉上眼睛愉悅的仰起臉把頭髮淋濕。
仔細的洗乾淨了頭髮，用沐浴露塗抹著身體，沈曼突然感到有點惆悵。
她的身體依然美麗，但年華卻已老去。
這個身體，她想，很快的也會枯萎衰老吧！
就這樣，一輩子過去了！
實在有點不甘心呢！她嘆了口氣。
曾經那樣希望崇恩會為她痴迷。
崇恩當然是愛她的，只不過他在床上同樣是個穩重的人，一切都中規中矩。
沈曼並非慾求不滿，也無意顛倒眾生，她只是希望丈夫會為她熱情瘋狂。
這個心願隨著崇恩的亡故徹底消失了，多年沒有再想起過。
三十七歲守寡的她是個正常的女人，當然也有慾望。
失去崇恩之後，她有過許多輾轉反側的夜晚，壓抑多年，漸漸的才心如止水。
但是不知為什麼，最近常會生出自憐不甘的感覺。
其實，說不知道為什麼是騙自己的，沈曼深心裡很清楚歐陽謹給她帶來的誘惑。
兩人同處小房間一起做運動，他雄健身軀散發出的那種純男性氣息經常令她心神恍惚，令她渾身燥熱，口中乾渴…………
沈曼嘆了口氣，眼睛不經意的看見歐陽謹那深藍色的沐浴海綿。
她的心強烈的騷動了，腦中不由自主的浮現歐陽謹裸體淋浴的樣子。
那海綿搓揉著他厚實的胸膛…………
啊，太不堪了！沈曼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什麼呀？
她閉上眼睛，讓水自頭頂沖下，依照一貫的方法，輕輕哼起兒歌：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嘴巴……………
這個方法一向管用，直到用浴巾擦乾身體的時候，她還在想，為什麼是一隻沒有嘴巴？大概是為了押韻吧？但是沒有嘴巴的老虎算不算是老虎呢……………
用毛巾包著頭走出浴室，沈曼發現歐陽謹沒有像平時那樣在客廳看電視。
「歐陽謹！」她一邊喊他，一邊把換下的髒衣服放進自己的包包裡。
「謹哥！」她開著玩笑叫喚。
「來了！」歐陽謹的聲音自睡房傳出。
沈曼拿了包包走過去，反正她也是要去歐陽謹房間吹頭髮。
歐陽謹的公寓只有一間浴室，所以都是沈曼先去洗，輪到歐陽謹洗的時候，沈曼吹頭，等她吹乾了頭髮，歐陽謹也洗完澡了！
「喂！」沈曼自然的舉手敲敲門，並沒有催促的意思，也沒有去想歐陽謹在房間裡幹什麼。
「來了！」歐陽謹倉促的回答，隨即拉開門。
沈曼正準備側身讓路，抬眼看見歐陽謹的神色有點怪異。
她一怔，剛想問他是否不舒服，一陣奇怪的氣味飄近鼻端。
沈曼本能的吸吸鼻子，覺得那有點像漂白水的氣味似曾相識。
她好奇，「是什麼味｜｜」
一句話沒說完，猛然想到是什麼！
心狂跳，她想不動聲色，但是臉控制不住的紅了，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歐陽謹僵住了，滿臉滿眼的驚疑惶恐失措羞慚。
沈曼本來只是半信半疑的並不肯定，但是歐陽謹狼狽的神情證實了她的想法。沈曼退後一步，覺得腳有點發軟，趕緊伸手扶住牆壁，尷尬得不敢看歐陽謹。
「呃，我去洗澡了！」歐陽謹含糊的扔下一句話，匆忙跑掉…………
心頭如小鹿亂撞，沈曼半天才回過氣。
想到剛才那裡發生過什麼事，她實在沒有辦法踏進房間，於是轉身回到客廳。
拉下包著頭的毛巾，沈曼胡亂梳好頭髮，把梳子毛巾塞進包包裡。
這可尷尬了，她坐立難安的踱步，慌亂的想，歐陽謹一定看出她猜到了………
聽見浴室裡傳出水聲，沈曼的心又是一陣狂跳。
平常歐陽謹淋浴的時候，她都是在他房間裡吹頭，從來不知道水聲聽得這麼清楚。
那麼，沈曼怔忡著，她淋浴的時候，歐陽謹就是這樣聽著嗎？
那麼，他會想什麼呢？
想到自己也曾幻想歐陽謹的裸體，沈曼突然大大的驚慌了。
她一把抓起包包打算開溜，但想想不告而別似乎太沒禮貌，於是過去拍拍浴室門。
「歐陽謹，我先回去了喔！」她大聲說，說完，不等回應，也不管歐陽謹聽見沒，拉開腳步就跑。
一路奔下樓梯，衝出街外，沈曼才喘了口氣慢下腳步。
置身人來人往的街道旁，她的心總算安定了些。
腦子一清楚，馬上想起一個問題｜｜
這樣倉促的離開，是不是打算以後不再來了呢？
難道他們的友誼自此結束？
想到從此失去歐陽謹，在悶熱的八月中旬，沈曼竟然感到一絲寒意。
也許，她想，也許自己太武斷了，也許事情根本與她無關，也許歐陽謹只是看電視時看見惹火的辣妹一時情難自禁，並不是對她有什麼幻想。
但是剛才沈曼很清楚的感覺到本身的生理反應，她知道她逃避的，其實不僅僅是面對歐陽謹的尷尬，更多的是自己即將脫韁而出的心猿意馬。
看來人家說一男一女絕不可能只是單純的朋友這句話是真的！她氣餒的想。
這種不可告人的慾望蠢蠢欲動，她又怎麼能再說自己問心無愧？
沈曼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假如她跟歐陽謹的交往真是光明正大的，那麼為什麼會偷偷摸摸不想讓人知道？
她跟歐陽謹…………
沈曼覺得很矛盾。
她留戀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但是又害怕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因為那樣將不再會只是兩個人的事，除了婆婆跟兒子那裡需要交代，她又應該置崇恩於何地？
沈曼嘆了口氣。
別在這裡一廂情願了，她告訴自己，歐陽謹並沒有任何表示，他很可能也只不過當妳是個好朋友…………
「沈曼！」身後傳來一聲低沈的呼喚。
沈曼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歐陽謹高大的身影驟然出現在她身旁。
她沒有停下腳步，但是臉紅了，心跳得好厲害，不敢看他，也說不出話來。
「沈曼，」歐陽謹亦步亦趨，明顯的苦惱，「不要就這樣走掉，我們談談好嗎？」
沈曼心亂如麻，只想逃開。她看著前面，含糊的說，「沒有啊，我只是有點累，想早點回家…………」
歐陽謹默默的跟著她走，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對不起，我知道我冒犯了妳，妳生氣我也明白…………」
冒犯？沈曼的心狂跳，幾乎沒有辦法呼吸，但是卻並不很肯定他的意思。
「我只希望妳知道，」歐陽謹繼續輕輕的說，「我完全沒有褻瀆妳的意思………我很羞愧，但是有時候…………不是我能夠控制的…………」
「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沈曼尷尬的阻止他。
雖然她還是不很明白歐陽謹到底想說什麼，其實也很想弄清楚，但是這種叫人臉紅的話實在很不適宜在街上說。
歐陽謹又沈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我知道妳還是很愛妳先生，但是，或許妳可以試著給我一個機會…………」
沈曼呆住了，至此終於明白了歐陽謹的心意。
她有點喜悅，有點憂愁，有點不知所措，思緒一團紊亂，一時無法反應。
「我會好好照顧妳…………」歐陽謹說。
這是承諾嗎？沈曼覺得這樣的示愛方式很怪異。
她的確很喜歡歐陽謹，喜歡兩個人在一起時那種隨意的感覺，但是「照顧」這兩個字彷彿與他們相處的模式格格不入。
她忍不住微微皺眉，「歐陽謹，我不需要你照顧，我只希望你做我的朋友……」
真的只想做朋友嗎？她暗暗自問，想到自己其實也有不純淨的念頭，沈曼頓時感到焦躁不安。
「你為什麼一定要破壞這種關係嘛？」
心虛之下，沈曼這句話衝口而出，語氣是帶著埋怨責怪的。
歐陽謹默默不語，過了很久才說，「是，我明白了！」
沈曼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問。
此刻她的住處已遙遙在望。
自從那天晚上遇見文彥，為了避免再被兒子碰上，沈曼一直不讓歐陽謹送她回家。歐陽謹也明白她的為難，不再堅持要陪她走。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兒，沈曼慣性的藉故逃避自己的疑惑，指指她住的公寓大廈，「我家快到了，你讓我自己走回去吧！」
歐陽謹點點頭，停住了腳步。
「再見！」沈曼說，稍微停頓了一下，回身微微一笑，但是依然羞赧，不好意思抬眼看歐陽謹。
她沒有看見歐陽謹的眼睛又露出了那種傷心的神色。
（十八）
也許是直覺吧，跟歐陽謹分手後，沈曼一路感到忐忑不安，彷彿有種不祥的預感。
回到家，她掏出鑰匙開門進去，意外的看見家裡燈火通明，姚舜英跟林文彥都坐在客廳。
「咦，媽還沒睡呀？」
她微感詫異，更不解的是婆婆跟兒子雙雙神色凝重。
不，不止是神色凝重，正確的形容應該是臉如玄壇。
這是怎麼回事？沈曼訝異。
「妳去了哪裡？」林文彥問。
沈曼一怔，「我？我去做運動啊！」
「妳說謊！」林文彥惱怒的叫，眼睛直似要冒出火花，「妳去的那個地方根本不是什麼健身會，妳是去找那個傢伙是吧？」
沈曼愣住了，看著眼前一臉寒霜的婆婆跟盛怒的兒子，半晌才會過意。
她驚慌之中又有點惱怒，不置信的問文彥，「你跟蹤我？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文彥竟然跟蹤她？這是怎麼說？沈曼心神大亂。
「為什麼不可以？」林文彥反唇相譏，「妳可以做賊，我為什麼不可以捉賊？」
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目瞪口呆。
姚舜英嘆了口氣，拉住文彥，示意他稍安勿躁，換上一副慈和的臉容看著沈曼，平靜的說，「曼曼啊，文彥是關心妳，怕妳被人家騙，妳不要怪他。」
婆婆好言好語，沈曼無法發作，只能極力的按捺著。
也許是傷心惱怒到了極處，她反而不像平時那樣眼淚汪汪了。深深吸口氣，沈曼盡量保持語氣的穩定，「我是去了歐陽謹那裡，不過我真的是去做運動，我們只是朋友…」
她突然想到剛才發生的事，臉不由自主的紅了。
姚舜英看著她，又嘆了口氣，「妳不要以為別人也跟妳一樣天真！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要說什麼也沒有，誰會相信？」
這真的是百口莫辯，沈曼語塞了。
「我們不是要干涉妳交朋友，」姚舜英語重心長，「只是妳看看這個歐陽謹合適嗎？這樣一個粗人，灰碳頭似的，指甲捆著黑邊，渾身臭汗…………」
沈曼愕然的張大了眼睛。
「曼曼啊，妳不懂，」姚舜英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繼續說，「外面打寡婦主意的壞人很多，文彥還小，妳自己也還有半輩子要過，崇恩留下的那些錢，給人騙去了可怎麼好？這個歐陽謹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上次裝修時妳還沒看清楚嗎？」
啊，原來婆婆竟然一直認為那次歐陽謹是趁機敲竹槓！
沈曼聽得很難過，很替歐陽謹不值，忍不住辯駁，「媽，妳別這麼說，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人很好的｜｜」
「人很好？」林文彥嗤之以鼻，眼睛看著天花板，滿臉鄙夷不屑，「妳真的就那麼飢不擇食嗎？」
沈曼大大的震驚了。
「你………文彥，」她顫聲問，「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我說話？」
林文彥冷笑著反唇相譏，「為什麼不可以？妳沒聽過人必自侮後人侮之嗎？」
沈曼瞪著兒子半晌，然後慢慢的走過去，猛然揮手重重的摑了文彥一記耳光。
事出突然，別說姚舜英林文彥，連出手打人的沈曼都驚呆了。沒有人作聲，屋子裡一片死寂…………
良久，一直瞪著眼注視著文彥的沈曼緩緩的回過神。
打人的那隻右手，指掌火辣辣的疼，順著手臂傳入心肺，沈曼痛得眼睛發暈。
「妳瘋了？」姚舜英突然跳起來尖聲怒斥，「竟然為了個野男人打兒子？」
沈曼看看疾言厲色的婆婆，再看看摀著面頰瞪著她，一臉憤恨的文彥，心底那些微的後悔消失了。
「是，我打了我兒子！」她嚴肅認真的告訴婆婆，「假如不是我的手痛得厲害，我會再給他一巴掌！」
（十九）
一夜之間，沈曼失去了一切！
婆婆不理她，兒子也不理她。他們都當她透明，不存在似的。
家裡沒有人跟她說話，她做了飯沒有人吃，甚至沒有人看一眼。
沈曼知道，這個家如今已沒有她立足之地了！
是要到這種時刻，沈曼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很堅強的。
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六清晨，她獨自去探訪林崇恩的靈位。
「崇恩，」她奉上一炷香，輕輕的說，「我想你已經知道，我跟你母親和文彥鬧翻了…………我在想，你和他們大概是一國的吧！」
沈曼的眼圈微微紅了，聲音有點顫抖，「不過，我想你也應該知道，我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文彥………婆婆說我為了歐陽謹打兒子，其實那是不對的，我為的是自己。我無法容許別人，即使是自己的兒子，這樣踐踏侮辱我………十幾年的母子關係竟然會以一巴掌作為結束，我覺得很傷心，但並沒有後悔，你也許會覺得我很冷血吧？我自己也覺得有點驚訝………你大概也知道，我跟文彥的關係，一直都不是很親密，我常常覺得他並不是很喜歡我………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文彥會對我感到這麼不耐煩，直到最近我的同事問我，如何用六根同樣長短的牙籤擺出四個同樣大小的等邊三角形｜｜她說是她兒子問她的｜｜我突然想起文彥小時候，你跟文彥常常玩這類的IQ題，有時文彥也會來考我………」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的腦筋轉得很慢，所以常常要想很久，你跟文彥會取笑我｜｜『媽媽笨，媽媽是笨蛋，媽媽IQ低！』………也許我的確不夠聰明，我一直把那當成是玩笑，沒有放在心上，我想你也是吧，但是小小的文彥可能不明白，大概真的覺得我很笨，所以他心裡是很輕視我的。他認定我無知，所以我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其實我犯了一個錯誤，在開始發覺文彥對我態度不好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去糾正他，我沒有好好的去瞭解他的情緒，只是一直在避免觸怒他，一直在討好他………」
「不過，文彥也不能說沒有錯，他已經大了，應該明白這種倨傲的態度是不對的，他應該明白，就算我真的很笨，也不會妨礙我做個愛他的媽媽，是不是？」
「那天晚上他說的話，真的很令我傷心憤怒，我到今天還無法原諒他……但是，我想他並不覺得有什麼要我原諒的，因為他現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這一點，我感到很心灰意冷，所以我也沒有為那重重的一巴掌感到抱歉…………」
「我在想，你已經解脫了，但是我呢？我發現自己實在厭倦了賠著笑臉…………有什麼意思呢？做了那麼多，其實並沒有人在意。我以為他們需要我，其實並不，一直是我誤會了而已…………」
「我一直以為，只要你對人家好，人家就會喜歡你，對你好。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是那樣的，有些人，不管對他們有多好，一千日好，一萬日好，有一日不依照他們的意思做，你在他們眼中，馬上就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也許我現在覺得很灰心，所以想法有點偏激，但我也不是說從今開始不再對別人好，我只是說，我會開始學著找平衡點，會學著愛一愛自己………文彥說，人必自侮後人侮之，這句話想想其實有點道理！一直以來，我沒有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所以不能怪別人不把我當一回事。還有，這些年來，忙著過日子，忙著打發時間，竟然沒有好好的生活，我想我應該要好好的檢討一下！」
「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崇恩，不知道那時你快樂嗎？說真的，我雖然沒有不快樂，但也沒有很快樂，只是覺得你對我那麼好，我應當快樂。但是崇恩，我在想，假如那時我不是事事遷就你，你會否也一樣對我好？」
「不過，都過去了，這些假設性的問題，其實想來也沒有用。而且你已經不在，幫你作答對你不是很公平，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感覺！」
「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找到地方準備好搬出去………不，我沒有跟歐陽謹在一起！我想，他大概誤會我是在拒絕他，那天之後，他沒有再找我……不過，沒有關係，我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想清楚…………」
「崇恩………」她吸了吸鼻子，含淚微笑，「文彥如你期望那樣考進了醫學院，你應該很高興吧？我相信他會是個出色的醫生。他很自愛，很堅強獨立，我不擔心他，我想你也不必擔心！至於你的母親，假如有一天她需要我的話，我還是會照顧她的，所以這一點你也不必擔心！」
她沈默了一會兒，眼淚終於緩緩流下，「崇恩，我想問問你……你突然那樣走掉，我們竟沒有機會道別，崇恩，你有遺憾嗎？」
她用手背擦去眼淚，「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不是？但是今天，我想跟你要回我的心，我想開始為自己而活，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沈曼凝視著照片裡微笑的林崇恩，良久，長長的吁了口氣，點點頭，「我的話說完了，崇恩………我要走了，不過我還是會再來看你。在我心裡，你永遠佔據一個特別的位置，我不可能忘記你的！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也希望，從今以後，我也會為自己過得很好…………」
她再深深的看了林崇恩一眼，嘴角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轉身離去。
回到家｜姚舜英的家｜沈曼碰巧遇上正打算出去的林文彥。
林文彥對母親視若無睹，擦身而過。
沈曼當然還是難過的，但已經不再輕易流淚了。
「文彥…………」她喚。
林文彥充耳不聞。
沈曼輕吸了口氣，再次叫住兒子，溫和的說，「文彥，請你給我五分鐘，我有點話跟阿嬤和你說！」
林文彥停住腳步，轉身冷冷的看著她。
沈曼勉強微笑，「請你跟阿嬤到飯廳坐坐，我有些東西想交給你們！」
她說完沒有等文彥的反應，快步走回自己房間，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檢查了一下裡面的文件，然後走出去。
沈曼到飯廳的時候，姚舜英跟林文彥都已坐在飯桌前，兩個人四隻眼睛淡漠的看著她，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
「媽，早！」她禮貌的打招呼，盡量不讓他們的態度影響自己的情緒。
好聚好散呵，沈曼告訴自己。
輕輕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她倒出牛皮紙袋裡面的文件。
姚舜英跟林文彥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這裡有三張支票，我已經把錢存入銀行帳戶了！」沈曼微微一笑，把三張支票輪次推到姚舜英面前，清楚的指明，「這一張，是崇恩理賠那筆錢，這一張，是崇恩的人壽保險，這一張，是崇恩的私蓄，請您暫時替文彥保管。這些錢，我沒有動用過一分一毫，連本帶利都在這裡了！」她把一疊文件推放到姚舜英面前，「這一疊，是歷年來的投資報表，您可以核對！」
她沒有理會祖孫二人臉上錯愕的表情，繼續有條不紊的說下去，「這是我那間公寓的房契，這是律師事務所辦理的授權書，授權與您打理一切租務等事，還有在文彥年滿二十一歲時簽署房地產移交手續。我已經請律師書面通知租客，以後的租金都會交給您！」
她站起來，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輕輕放在桌上，抿了抿嘴，「這是這裡的鑰匙和大廈的門禁卡，我今天就會搬出去！」她指指那牛皮紙袋，「我的地址寫在那上面，手機號碼不變，假如有什麼事，請儘管與我聯絡！」
低頭沈吟了片刻，沈曼說，「我想，就是這麼多了！」
就是這麼多了，沒有必要做別的交代解釋！
沈曼終於明白，她唯一需要交代解釋的人，就只是自己而已！
她想謝謝婆婆，但是謝什麼呢？這些年來都是她在照顧婆婆，她並不虧欠婆婆。
她想請婆婆照顧文彥，但是文彥自認是大人了，大概也不會要祖母照顧吧！
她想請文彥照顧婆婆，但是好像不應該把這樣的責任推在文彥身上！
她想請婆婆跟文彥保重，但是他們都比她更會保護照顧自己，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多餘。
說什麼呢？難道說謝謝多年來的合作，青山不改，綠水常流，大家後會有期嗎？
沈曼終於嘆了口氣，對呆若木雞的姚舜英和林文彥笑笑，然後走了出去………
（二十）
沈曼下班後在樓下超市買了一打檸檬回家，盡數切開擱在玻璃碟子裡，然後捧出去放到小飯桌上。
滿室清香飄浮，她站在那裡，深深的呼吸著檸檬的香味。
呵，如今她儘管可以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悠悠閒閒的吃完簡單的三明治，沈曼捧著茶杯窩進沙發裡，環視著自己的小窩。
這十坪大一廳一廚一廁的公寓也許就是她此後安身立命之所。
幸與不幸，實在很難說，她想，事情是絕對可以由不同的角度來看的。
孑然一身，聽起來似乎頗為淒涼，但現在除了自己，她不必再為任何人負責。
她下班後無須再匆匆忙忙的趕回家做飯，可以隨心所欲的逛街看電影參加健身班及各種興趣班，自己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是，放棄了那一筆財產，也許有點可惜，但她並非一窮二白，她有工作有積蓄，身體健康，衣食不虞溫飽，那筆錢對她來說不過是個數目字而已。況且那是林崇恩的遺產，交還給他的母親跟兒子也很應該，沈曼落得心安理得。
婆婆跟兒子的事，沈曼儘管覺得傷心，覺得遺憾，可是很明白光憑自己單方面的努力是無法挽回的，所以也只能接受。
反而是歐陽謹令她感到非常惆悵失落。
沈曼知道歐陽謹多半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只想跟他保持朋友關係。
她明白歐陽謹想進一步，但是難道他們的友誼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嗎？一聽見沒有發展的可能就馬上打退堂鼓，連朋友也不想做了？
沈曼很不願意相信歐陽謹是個這麼現實的人，但事實擺在眼前，這一個多月以來，他連一通問候的電話電郵都沒有，消失得如此徹底，不由得她不信。
照說如今她已是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女人，應該可以放大膽子去追求自身的快樂。她知道假如她略微示意，歐陽謹肯定會張開雙臂歡迎。不過沈曼對歐陽謹有較高的期望，她不能不在意歐陽謹的想法。
所以儘管她傷心，儘管她不甘，性格中的衿持讓她無法主動去找歐陽謹。
她只是抱著期盼。每次打開電郵看見有信都會心跳氣急，可是當然每次都失望。如今收到的郵件，不是她的父親或兩個弟弟，就是一些垃圾郵件。她已經漸漸放棄等待了。
沈曼嘆了口氣，想到應該回覆今早父親寄來的email，於是走到小飯桌前坐下，打開筆記型電腦。
她先報了平安，然後簡短的回答父親的疑問，解釋搬出來只是因為想要有點自己的空間，最後問候繼母及弟弟。
為了不讓父親擔心，也因為不知從何說起，她沒有告訴父親事情的來龍去脈，反正說與不說都不會有什麼分別，那又何必說呢！
何況，她已經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取回人身自由，實在不需要再申訴什麼。再說，這種事，講起來一定我是人非，而文彥畢竟是她的兒子，她還是愛護他的，不想讓自己的話影響父親的看法，對文彥造成負面的影響。
沈曼寄出了信，正想關上電腦，意外的看見信箱裡有一封信。猜想大概是在她寫信的當兒送到的。
她心不在焉的一瞥，立刻心狂跳，定睛看清楚，真的是歐陽謹的信。
沈曼深吸了口氣，往後靠在椅背上，一時不想動彈。
真的好奇怪，她想，天天都在等他的音訊，天天都失望，這一刻沒有去想，信反而來了！
她有點害怕這會是一封絕交信，所以遲疑著不敢打開，過了好半晌才想，信已經送到，是好是壞都已成定局，何必胡亂猜測呢？
她毅然的打開了信：
「曼，妳還在惱我嗎？」歐陽謹第一句就這麼問。
沈曼一怔，來不及多想，繼續往下看：
「我想了好久好久，終於鼓起勇氣寫信給你，雖然很想打電話約妳出來面談，但是畢竟不夠勇敢。」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為自己那天晚上荒唐的行徑辯護解釋，只能請求妳相信我對妳毫無一絲不敬的念頭。」
「我一直在後悔，實在應該假裝什麼事也沒有，那麼也許現在我們還是朋友。可惜我太急於向妳表明我對妳並非純是慾念，沒想到反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沈曼微笑了。
呵，歐陽謹，沒關係的，她愉悅的想，就算你對我只有慾念，我也不會生氣………
「我想向妳坦承，遠在念小學時我已傾慕妳。不知妳可記得有次學校去野柳旅行？那時我們都脫了鞋襪在沙灘上玩耍。我看見妳那雙纖足，白晰細嫩，晶瑩如玉，再看看自己滿是污垢的臭腳，不禁自形慚穢，所以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在我眼中，妳是那麼的可望不可及。雖然嚴格來說我並沒有自卑感，妳又是那麼的溫柔和氣，但是我總覺得我們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
「畢業之後，我一直牽記著妳，直到同學替我餞行妳沒有出現，我才死了條心。當然，最近知道妳沒有來的原因，我有點感慨。不過，想真了，那次就算妳來了，我也不肯定事情就會有不一樣的發展。」
「與妳重逢，我是真的很喜悅。剛開始並無他念，因為我跟妳都尚未擺脫過去傷痛的經歷，我只是很高興能夠跟妳說說話。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心開始不安分。」
「對著妳，我越來越難控制自己身心的悸動。我知道，我這樣說也許又會冒犯妳，我只是希望妳明白，我對妳是有誠意的。」
「不過想想，妳並非落難公主，我更不是白馬王子，那天晚上說要照顧妳的話實在很唐突，難怪妳會反感。」
不，不，我沒有反感，沈曼暗自辯白，我只是有點不知所措…………
「這段日子，想起妳，我的心好像被蟲子齧咬著那般難受。我想念妳，想念跟妳無拘無束談談笑笑的日子。不知道我們可否忘掉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從頭來過？就算妳不願意跟我見面，能夠通通信，通通電話我也已心滿意足…………」
沈曼一遍又一遍的讀著歐陽謹的信，眉眼嘴角一直蕩漾著微笑。
她緩緩靠在椅背上，出神的凝視著電腦螢幕，過了半晌，伸手移動滑鼠，按了一下「回覆」那欄。
也許………沈曼想，假如歐陽謹明天晚上有空的話，也許她可以做一次壞學生，翹掉八點鐘那節瑜珈課……………
還有，她要告訴歐陽謹，沒有必要忘掉那晚的事。
那是他們之間關係的轉捩點，不應該忘掉！
此刻的沈曼已不再疑惑。她知道，她跟他，不一定能夠修成正果，但是，肯定會有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
（全文完）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