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莉的父親陳建業是經營雜貨店起家的。

        先是小小一家店名就叫「建業」的雜貨店,到寶莉念大學時,原本毫不起眼的雜貨店已發展成五間連鎖式的大型超級市場。

        寶莉聰明美麗,再加上父母認為這個女兒「旺家」,一出生家裡的生意就蒸蒸日上,所以十分寵愛她。

        雖然父母對她有求必應,寶莉也不是不感激父母的慷慨,但她有她的心事。

        在寶莉那些朋友眼中,寶莉當然算是個富家女,但是寶莉很清楚她家離真正的有錢人,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

        最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家境儘管富裕,但教育程度不高的父母總是不脫小生意人那種俗氣的味道。

        私心裡,寶莉暗暗希望父母有高尚的氣質,高尚的品味。

        寶莉本人就是十分有品味的,看起來也很有淑女的氣質。

        這樣一個有品味、有氣質的淑女,當然不會對經營超市感興趣。

        再說,寶莉還有個哥哥,家裡的生意,順理成章的是由哥哥去打理,所以大學畢業後,念外文系的寶莉就在一家跨國企業公司找到了工作。

        雖然實際上只是翻譯書寫信件,但寶莉頗滿意那「海外業務部主任」的頭銜。

        寶莉當然有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林志文是大學高兩班的學長,倆人在一起已經四年了。

        雖然當時林志文是眾男生中較出色的一個,但是踏入社會後寶莉很快的發覺林志文並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人選。

        林志文的父親是間肉食公司的會計主管,母親則是典型的家庭主婦。

        他常自稱,「家境小康…………」

        但是寶莉暗暗不以為然||

        林志文是長子,對下還有一弟一妹。五口人同住一間不到三十坪的小公寓,共用一個浴廁,這樣的環境,也能稱之為小康嗎?

        寶莉並不打算做林家的媳婦,跟林志文在一起不過是因為暫時沒有更好的,當然,也因為林志文對她千依百順,把她當心肝寶貝似的捧著。

        寶莉承認林志文雖然沒見過世面有點老土,卻是個好男人,他的父母儘管講話嘩啦嘩啦沒什麼內涵,但看得出是忠厚老實本分的人,林志文的弟與妹對她更是十分友善………

        但是,不,寶莉實在不願意,也沒有辦法把自己變成他家的一份子。 

        不,她不屬於他的圈子,寶莉直覺的感到自己應該會有更好的選擇。

        林志文當然有跟寶莉談起過倆人的未來。

        而寶莉是個公道的人,很坦白的告訴他,「我不能想像跟你家人住在一起…………」

        「我媽說,我們可以自組小家庭,結婚後不一定要跟他們住在一起。」林志文說,「我在存錢去付一間小公寓的首期。我爸媽說,假如不夠的話,他們可以資助一些……」

        寶莉有點感動,但是她理智的搖搖頭,「志文,也許你會覺得我虛榮,但是我認為對生活有點要求並沒有錯…………我不想住一間小小的中級公寓,生了孩子還要出去做事,薪水貢獻給家庭,公一份,婆一份,下班回來我做晚飯你洗碗,週末帶著孩子去公公婆婆家吃飯也算節目……………」

        林志文低頭想了一會兒,勉強的說,「我銀行這份工作,晉升的機會很大,我想,也許妳可以不必出去做事………………」

        寶莉頗覺為難,伸手拍拍林志文的手,溫和的說,「讓我想一想吧!」

        第二天,她交給林志文一張紙,「這是我上個月的信用卡帳單明細。」她告訴他,「衣服、鞋子、化妝品、美容院,飯店咖啡店等等,一共四萬三千六百三十五塊錢。這,還不包括另外用現金及支票支付的別項費用……………」

        她知道這樣多半會傷害到林志文的自尊心,但不得不堅持自己的立場,「假如我們結婚,你是希望我改變我的生活方式?還是像現在一樣,讓我爸媽替我埋單付帳?」

        林志文默默不語,半晌才說,「寶莉,相信我,我會努力的!」

        寶莉很感激他的誠意,但是她知道,林志文再怎麼努力,也跳脫不離那個框框。

        不,她不要把自己的一生侷限在他的框框裡。

        然後沒多久,寶莉結識了傅思聰。

        當傅思聰第一次對她微笑,寶莉立刻知道,她跟林志文要結束了。

 

        傅思聰……………是那種真正的世家子弟。

        富了幾代的人||俗語說,居移氣,養移體,舉手投足自有一種貴氣,絕非普通人可以比擬的。

        他的父親是文學博士,首屈一指的大學客座教授,母親則是知名的鋼琴家,一個哥哥是心臟病權威,另一個哥哥是漸漸嶄頭露角的建築師,傅思聰本人則是商事法律師。

        這等富貴與風雅集一身的家庭,正是寶莉夢寐以求的歸宿。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知道騎牛找馬無可厚非,但腳踏兩條船一定會為人詬病,所以尚未與傅思聰開始,寶莉就斷然的向林志文提出分手。

        剛開始,林志文還在努力企圖挽回,但是寶莉心意已決。林志文不笨,早察覺這段感情不過是自己單方面的在做垂死掙扎而已,於是很有君子風度的黯然引退。

        寶莉覺得自己應該有點惆悵,畢竟倆人在一起四年多。但是她的心已經被傅思聰佔據得滿滿的了,再沒有多餘的空間去想到林志文。

        跟傅思聰正式走在一起後,寶莉春風得意,躊躇志滿。

        但是,她很快的發現,跟傅思聰單獨相處時儘管十分愉快,但是跟他的家人朋友,卻有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當然,他們都對她很友善,可是無論寶莉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打破那種奇異的無形隔閡。

        而且越是努力想與他們打成一片,越是讓寶莉生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自卑感。

        她很吃驚的發現自己身上一向被友儕稱羨的名牌衣飾原來是這些人不屑一顧的過時月下貨。

        從前,她可以興高采烈的向朋友敘述去香港、日本shopping的經過。但是現在人家見聞廣博,遊歷遍天下,弄得寶莉什麼也不好意思說。

        連她一向引以為傲的英語能力,原來也不入流,根本沒啥了不起||人家說法文呢,偶爾還會彈一兩句拉丁文出來,讓寶莉不知所措。

        寶莉漸漸覺得,她與傅思聰的關係,是她與林志文的翻版,只不過如今她是站在林志文的位置。

        但是寶莉仍然樂觀,認為只要傅思聰喜歡她,只要她不斷努力,那麼總有一天能夠融入他的生活圈子。

        有一次,傅思聰帶她回家與家人聚餐。

        飯後大家喝著上好的紅酒聊天。

        那是寶莉第一次見到傅思聰的姑姑與姑丈。

        傅思聰的姑丈威廉雖是英國人,卻是研究中國文學的,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

        他與傅思聰的父親是姻親,同時亦是好朋友。

        看著這兩個斯文優雅的男人談論莎士比亞,一人一句的唸著十四行詩,寶莉儘管似懂非懂,卻覺得十分陶醉||這,正是她追求夢想的生活質素!

        然後話題漸漸轉到「紅樓夢」,寶莉高興起來,因為她終於可以加入談話了。

        「我也很喜歡紅樓夢!」她說。

        「是嗎?」威廉笑咪咪的看著她。

        「是啊!」寶莉說,「那是曹雪芹的masterpiece呢!」

        她賣弄了一句英文,心裡感到有點得意。

        威廉怔了怔,然後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寶莉正感不解,傅思聰的父親眉頭輕皺,溫言說,「寶莉,曹雪芹一輩子就只寫了『紅樓夢』這本書,不能說是代表作!」

        寶莉這才驚覺用錯了字彙,頓時臉紅耳赤,簡直無地自容。

        幸好大家很快的展開別的話題,但是寶莉再也不敢發表意見了。

        送寶莉回家的路上,傅思聰突然告訴她,「是曹雪『勤』,不是曹雪『情』………」

        寶莉愣住。

        「英文說不好情有可原,但是連母語都說不好就太丟人了。」傅思聰繼續,「多注意一下發音,別叫外國人笑話!」

        寶莉羞慚得頭臉發熱,作不了聲。

        「還有,不懂的事別亂說!」

        傅思聰的語氣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溫和的,但寶莉難過難堪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羞愧之餘,她也頗覺委屈。

        「我只是一時不小心,說錯了話。」她吶吶的為自己辯護,「我當然知道曹雪『勤』只寫過紅樓夢這本書!」

        「那,以後說話小心一點!」傅思聰輕描淡寫的說。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誰也沒有再提起。

        然而寶莉漸漸發現跟傅思聰,尤其是跟他的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時候,自己越來越沈默,不但沒有融入他的生活,那種拘束的感覺反而日漸強烈。

        然後有一天,寶莉跟傅思聰的朋友安東尼與妮可夫婦倆去吃西餐。

        用甜點的時候,妮可只喝茶。

        看見妮可把蜂蜜加入熱茶裡,寶莉連忙阻止,「蜂蜜不能用熱水沖喔!」

        妮可停下手,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向寶莉,帶著疑問。

        寶莉解釋,「蜂蜜用熱水沖泡,會產生毒素耶!」

        妮可失笑,「寶莉妳是在網路看見這種資訊的吧?」

        「是啊!」寶莉遲疑的回答,隱隱覺得自己又說錯了話,「朋友email給我的!」

        「網路上的資訊,不一定正確,不能全信!」妮可說,「用攝氏六十度以上的熱水,是會破壞蜂蜜裡的維生素,但不會產生毒素,妳放心好了!」

        「啊,是嗎?」寶莉大感尷尬,搜腸索肚的想找些話來說。

        但是,當她看見傅思聰臉上明顯勉強的笑容,和眼裡掩飾不住流露的不悅,寶莉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那之後,傅思聰就開始減少約會她。

        起初他還會以忙碌為藉口,但漸漸的,寶莉不找他,他也不主動找寶莉。

        聰明的寶莉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她實在太在乎傅思聰,不想逼他攤牌,所以一直裝著沒有注意的樣子。

        終於有一天,傅思聰提出了分手。

        寶莉含淚要求解釋。

        傅思聰沈吟半晌,說,「跟妳在一起,壓力很大!」

        他覺得壓力大?

        寶莉呆了好一會,突然明白傅思聰的意思。

        那時,跟林文志在一起,她常常會有那種感覺,好像隱約知道自己搭錯了車,卻因為某些原因,猶豫著不想下車,內心不斷焦躁的掙扎著……………

        她終於點點頭,平靜的說,「我明白。我也是,壓力很大………其實,並不開心!」

        傅思聰彷彿鬆了口氣,輕輕的說,「我很遺憾!」

        我很遺憾!寶莉茫然的想,真是高貴,遣詞用字多麼的文雅……………

        只可惜,這個高貴文雅的男子並不屬意她。

        沒什麼好傷心的,寶莉告訴自己,妳嫌棄林文志,自己也同樣被傅思聰嫌棄…………

        老天,果然很公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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