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看著她的母親，宋子珊淚水直流，滿臉滿眼的哀傷悽惶中，包含著更多乞求諒解的神色。
林蔚婷怔怔發呆，半晌，嘆了口氣。
這是她心愛的女兒，除了接受，還能怎麼樣呢？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蔚婷照例與夫家諸人去廣東茶樓飲早茶。
子珊日前打電話回家說這個星期天不能陪爺爺奶奶飲茶，理由是上司生日，請一班同事上他家吃午飯。
蔚婷知道兒女子姪輩都對廣東點心沒有多大興趣，這每星期日固定的家庭聚餐總是千方百計的找理由推託。子珊在眾堂兄弟姊妹中算是最乖的了，偶爾請一次假脫個滑兒也不以為過，於是蔚婷笑著答應子珊替她向爺爺奶奶解釋。
散會之後，宋家明約了朋友打高爾夫球，蔚婷要去商場買東西，夫妻倆分道揚鑣。
蔚婷買完東西經過糕餅店，看見子珊愛吃的千層脆皮蛋糕剛出爐，香聞十里，於是買了順路給子珊送去。
子珊今年三十歲，是執業律師，四年前學她哥哥子瑄那樣，自資在城區買了層二十坪左右的公寓，以上下班方便為理由搬離了父母家。
林蔚婷宋家明瞭解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只要他們心裡還有父母，會抽空回家陪家人吃頓飯就可以了，沒有必要一直把孩子綁在身邊。
何況子珊聰慧，一向十分穩重懂事，林蔚婷宋家明沒什麼不放心的。然而剛開始總擔心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會餓壞，經常替她做了好吃好喝的。蔚婷有子珊公寓的門禁卡和鑰匙，子珊若沒空回家拿，蔚婷就給她送去。不過隨著子珊廚藝日進，蔚婷漸漸少去子珊那兒了。
通常蔚婷若去，一定會先跟子珊說一聲，但是這次蔚婷想反正子珊不在家，她進去放下蛋糕就走，所以沒知會子珊。
蔚婷開門走進子珊的公寓，把蛋糕放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看見客廳有點凌亂，想想反正來了，不如替女兒收拾一下才走。
再想想，乾脆做全套，索性替她把床單枕套也換了，於是走向臥室。
門一開，床上的兩個人同時驚醒彈起，三個人嚇得一起發出驚呼。
假如在女兒床上的是個男人，蔚婷吃驚之餘大概只會尷尬，但是，跟子珊裸身相擁而臥的，竟然是子珊的好朋友謝芷晴！
瞪眼看著子珊芷晴手忙腳亂狼狽的拉扯被單遮掩身體，蔚婷輕輕吸了口氣。
「Excuse me！」她冷靜的說，冷靜的拉上門，冷靜的拿了皮包走出子珊的公寓……………
子珊與年前結識的芷晴一見如故，經常在一起。
芷晴是牙醫，年紀與子珊相若，樣貌清麗舉止端莊，蔚婷很高興女兒有這樣一個朋友。
她只是做夢也沒想到倆人會是這樣的關係！
蔚婷回到家沒多久，子珊追來，跪在蔚婷身前哀哀哭泣。
「對不起，媽，對不起………………」她一直重複的說。
蔚婷嘆了口氣，伸手把女兒拉起來。
「子珊，妳沒有對不起我，妳對不起妳自己而已！」
子珊是個美麗的女孩，從幼稚園開始就已經有男孩子追求。她談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戀愛，一直沒有找到真命天子，通常都是交往不久就很快的把人家三振出局。
「比雞肋還糟！」一次子珊說：「雞肋還說棄之可惜…………」
芷晴的情形也差不多。
蔚婷有時感嘆時下女性本身條件越來越好，以致越來越難找到能夠匹配的伴侶…………
她替子珊擦乾眼淚，「妳有什麼打算？」
子珊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們是認真的！」
蔚婷沒有生氣，只覺得心疼不安，「妳知道妳選擇了這條路，要面對多少非議批評岐視嗎？」
子珊點點頭，「然而我沒有選擇！我愛芷晴！」
蔚婷有點佩服女兒的勇氣，低低嘆息，「假如今天我沒有發現，妳打算瞞我們到幾時？妳想要我繼續幫妳瞞著妳爸嗎？」
子珊怯怯的看著她，小聲說：「爸跟哥都已經知道了！」
「什麼？」蔚婷吃驚。
「對不起，媽！」子珊拉緊蔚婷的手，「我先跟哥說了，請他幫我想辦法………他們，哥跟爸，都覺得還是不要先告訴妳…………」
蔚婷發呆。
不久前閒聊，子瑄問她對同性戀的看法。
子瑄已婚，夫妻感情如蜜裡調油，蔚婷當然不會懷疑兒子的性向，以為只是因為近來多元家庭同性婚姻這個題目吵得熱鬧，子瑄隨口問問而已，也隨口回答，「總歸是不正常，覺得接受不來！」
她的確認為同性戀不正常，接受不來。
「爸說給他一點時間慢慢告訴妳…………」
蔚婷苦笑。
難怪家明幾次提起同性戀這個話題！
而她總覺得彆扭，不願談論故意岔開說別的……………
「媽，對不起…………」子珊再次說。
蔚婷搖搖頭，「子珊，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妳也做了決定，即使媽媽再不認同，除了祝福妳，也沒有別的選擇……………」
她只希望子珊快樂，與芷晴勇敢的面對一切非難………
星期一早上，宋家明去上班後，蔚婷跟著出門。
她買了一束花去看楊濬。
輕輕觸摸著墓碑上的刻字，蔚婷的眼圈紅了。
楊濬死的時候才剛滿二十四歲…………
花樣年華的楊濬，美麗的楊濬…………
「妳好嗎？」蔚婷輕輕的問：「知道我想念妳嗎？」
誰也不會想到標準快樂主婦賢妻良母似的蔚婷曾有過這樣刻骨銘心的一段戀情。
那時她們互相迴避，可是卻又總是控制不住的互相吸引。
不，她們沒有做過什麼，儘管渴望與對方親密，但最接近的一次也不過是蔚婷把頭靠在楊濬肩膀上，楊濬的臉頰貼住她的頭頂。
她們也沒有互相表白過，只是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蔚婷決定嫁給宋家明後，楊濬來找她，輕輕的說：「我們一起走，走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蔚婷哭泣搖頭，楊濬終於默默離去。
她結婚後沒多久，楊濬突然跟一個追求她很久的醫生閃電結婚。
「跟誰結婚都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楊濬淡淡的告訴她。
然後楊濬在三個星期後從二十層高的大廈頂樓一躍而下………
她的口袋裡有一張親筆字條，用鉛筆寫著：「我試過，我真的很努力的試過！」
「我恨妳！」蔚婷對著楊濬的墓碑說：「恨妳用這樣的方式離開我……但我也從來沒有像愛妳那樣愛過任何一個人！」
「對不起，楊濬！」她的眼淚滑下臉頰，「我太不勇敢！假如那時我有子珊那樣的勇氣…………」
然而現在再來說假如也太遲了！
蔚婷唯一能做的，只有維護支持子珊，陪她一起打這場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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